(大年初五快……乐)

前文

《长大》下

藏经阁,我曾以为,屠苏是再不肯来了。

他十二岁那年,有一回,让煞气折磨了整夜,天明时失了分寸,和我从榻上滚下来,扭打到地上。

那时力气还小,挣不过我,就一口咬在我肩上,狠狠的,像只小野兽。

我和他穿的都是单衣,他尝到我的血,心头倒清明了,可身子还不听使唤,一边打我,一边落泪。

我在他背上,抚了又抚,向他额上,吻了又吻,终于让他松了口,偎在我怀里,呜咽起来。

我肩上已觉不出疼,力气尽了,半个身子发麻,连抱他都抱不起来,我们俩,就这么抱在地上,直到他睡着。

这光景,给一个奉了掌教之命,来后山召我的师弟看见,当时吓呆了。

后来,山上就有流言,说大师兄用自己的血肉,养了一条狼,这狼发起狂来,眉心沁血,眸光如炬。

这么一传闻,又有人印证,说当年执剑长老捡到他时,全村人都死了,想是让他咬死的。说狼如今受了戒,本性却难改,迟早有一日,要祸及师兄弟。说他平日里不吭不响,原来是不会说人话。

起初只是说闲话,后来,不少弟子信以为真,一见屠苏,就躲躲闪闪,指指点点,连他拈几块五花肉喂阿翔,都引得师兄弟纷纭侧目。

我更不许屠苏往前山去,怕他听了这些话不好受。他只怨自己累得我不清不白,白日在林子里练剑不归,天黑了蒙起被子,向壁而睡,为的是不见我。

还是阿翔头一个看不下去。

有一天下了早课,有几个弟子围在阶下,当中的一个正说,狼和鸟,都是禽兽之属,怪不得天生亲近。阿翔听了气不过,俯冲下去,又扑又啄,把人赶散了,才振羽而去。

有个叫陵端的,让阿翔的爪伤在腕上,心中有气,叫上几个师弟,暗寻到崖边,在阿翔筑的窝下,挂了半串爆竹。

待屠苏一早找来,只看见一根烧得半焦的羽毛。他攥着羽毛,坐在崖边等了一整天,也不见阿翔回来。

入夜了,陵端不甘心,又带人来探,和屠苏遇个正着。屠苏和他们动了手。

那些年,屠苏困在后山长日无聊,除了想我,就是练剑。和几个师兄一交手,人小,身法轻,出剑快,竟打得难解难分,直到我找去,才劝住了。

这事,闹得掌教和师尊皆知。

掌教要罚,我说屠苏性子温厚,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争斗。

陵端说他食肉啖血,是有人亲见的,这回不罚,下回可就要吃人了。几个师弟随声附和,话说得难听,我不免辩驳,惹得掌教动怒,数个师兄弟一并罚了。

师尊在旁,始终未发一言。

当夜,我和屠苏在藏经阁抄书。

他一个字也抄不下去,手里握着那片羽毛,只顾问我,阿翔怎么了,饭也不吃,唤它也不答应,它是不是生我的气,是不是快死了。

我说阿翔只是烧伤了羽毛,怕你笑他不好看,等过两天长好了,自会回来。

屠苏的脉息不稳,我拥他在地铺上,又哄了许久,才将将睡了。

深夜,师尊来看我,问我,因何受罚。

我搁下纸笔,向案前半跪了,仰头答他,弟子意气相争,有违长幼之序,是以受罚。

师尊行至案旁,拾起我抄写的经卷,览了几页又问,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何解?

天地只有万物生息之道,不仁,便是一视同仁。这是我一上山,师尊就教给我一句话。

出世之人不问是非,但问修行,掌教罚你,正是法乎此道。师弟们相争,是修行尚浅,难道,你也修行尚浅么。师尊说。

我说修行尚浅,又不是罪过,为何要罚。

师尊见我拘泥于对错,叹了一句糊涂,转身离去了。

我以为屠苏睡了。

他背向我,屏息阖眸,攥紧了阿翔的羽毛,流下了一滴眼泪。

让他知道,他的师兄并非无所不能,他的师兄,有时候也没办法,这有多可怕。


我终于没有和屠苏化为两道泉水。让他长大以后,独自一人,流去了远方。


他走后很久,有一年大河决堤,我带人去了河岸,封止水患。

在河畔的小镇停驻了几日,有一天,看见一对平常人家的兄弟。

大的有十四五岁,小的,七八岁。

弟弟饿了,走在街上,见馒头小贩正招呼客人,就一溜烟跑过去,偷拿了一个馒头。让小贩追上,又叫来几个相熟的,围在街心喊打。

馒头掉了,弟弟蹲在地上,只顾着哭。

当哥哥的挤过人群,冲到他弟弟和小贩中间,像头小牛似的,顶在小贩肚子上,往前又抢了几步,竟把他撞倒了。

看他行止,也不像习武的,却不知哪来的快和狠,有人向他弟弟伸手,他就咬他的手,有人抬脚,他就抱他的脚。直到几个人齐拥上来,又踢又打,他再也爬不起来。

两个孩子,后来让一个员外模样的人揽到一边,给他们买了馒头,领走了。

我才知道,原来平凡人家的哥哥,是这么当的。

我才明白,为什么我留不住他,为什么我留住他,却留不住他的长大。

假如小时候,所有的架我都帮他打,所有的罚我都替他挨,是不是,他就不用长大,他也不会,那么急着长大了。


我十八岁那年,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。

那就是,和你离别,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里。

我喜欢你,却总觉得,离开你,才像长大的那种喜欢。

那夜,我头一回看见渔火,好像星子挂在风上,明时很近,暗时又很远,我问你那是什么,你披了氅衣在我肩上,从身后拥住我。

立在窗畔,你说,屠苏,那是人间。你若喜欢,我们以后就到那里去生活。

你说你从小在天墉城长大,从未想过,这一生还会有别样的生活,可有了我,你就想了很多很多。

记得我当时笑了,没能回答。

我想说,却不敢。

我想说这一生,喜欢的还是天墉城。因为那里让我遇上你,却不能和你在一起。因为那里让我想回去,又不敢回去。

喜欢那里,因为你,就是我度过的最好的时光。你就是,我去过的最好的地方。

每个早上,当我看见北方大地升起的白昼,落下的大雪,我都疯狂地想到你,想到还在等我回去的你,想到千山万水,终有一天,我一定要回去。

那夜你曾说起小时候,喂我吃药的事。

你说亲手端到面前,我总是摇头,可是,只要你一闭上眼睛,或一转身,走出房间,我就咕咚一口,把药都喝下去了。

这回事,我已不记得了。

你说屠苏在你身边的时候,你总是不知他会怎样的长大,离了你,又不知他会怎样的勇敢。

我想,这次他离开你,便是真的长大了罢。

—完—

23 Feb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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