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苏】只影向谁去 5

前文都在这

今日清明,有雨。

这一天伽罗峰上积雪崩落,一山浩荡,声如远雷。

弟子年少,多立在崖上远观,纷纭说,昆仑山的雪,一落十年方到人间,看来这话半点不虚。

年长如我的,只有缄口不语。

好几年了,山上雪来得晚,春回得疾,一峰故雪早有倾落之势,掌门师兄一力封止,又令弟子知会山下村民迁徙,才未伤人性命。

如今这般光景,怕是师兄内伤久治不好,灵力散尽,终于,也阻不住这雪了。

我一径往后山去。

那是师兄少时居所,往岁,他每月逢十,总不忘回来,亲手洒扫一番,静观一会。身上一不好,来得也少了。

我只觉此日,和平时不同,兴许师兄又念起这旧居,和那故人,倒不如我先他一步,免得他蓦地来了,又没人陪他说上几句话。

师兄,我好看么?

我在廊下,听见门中有人,一时恍惚。

又听见说,好看,都好看。

今夕何夕。

我三两步走上去,一推阁门,一室光阴洒落在我身上。床榻,书案,灯烛,笔砚,分明还停在十几年前,那个人尚未离去的午后,怪不得师兄时时惦在心里。

室中两人一惊,齐齐回头看我。

我说灵犀玉泱,什么时候了,不去陪你们师伯师父,还在这胡闹。

话一出口,才觉嗓音哽了。

玉泱披下了长发,一身白衣藕袂,浅裳,深裾,正是旧时,屠苏师弟在后山念书习剑的样子。

灵犀一月之前,才接下掌教玉印,他一边依了师弟胡来,一边也心知不妥,疾行几步,向我膝前半跪了,不说话。

玉泱却俏生生立在室中,不唤姑姑,唤了我一声师姐。

他说师姐,我可像他。

像。玉泱如今,正和屠苏下山时一般年纪,执起剑来玉树当风,一身清秀,穿了故人衣裳,一点朱砂宛在眉心,怎么不像。

可我说,你这是许久不挨板子了。

灵犀俯身一礼,说了声师父息怒。他说,玉泱也是心疼师伯,为弟子们辛劳一生,身边没个可心之人,没过一天舒心日子,临了,就让他喜欢一回,不好么。

这把戏,诓得住你师伯?

我在门口站了一站,往榻边走去。

屠苏常穿的衣裳,一身一身叠在枕旁,有一袭素淡的,衽上苗绣,裾间檀佩,外头是绯色小氅,我教玉泱换上。又对镜,挽起他鬓边长发。把红绫裹在腕上,束了袖口。

那是,屠苏十八岁,下山时的样子,我没忘,想来,掌门师兄也记得。

明心堂前,雨一落,一阶青苔更青,古树又绿尽了一春。

掌门一早往伽罗峰去了,说是给峰顶的小木屋,添一把柴火,挂一盏风灯,万一有人回来,好找得见家。

值守的弟子如是说。

你也不劝住他。我说。

弟子低下了头。

我心中明白,劝不住。

那间小木屋,是师兄和屠苏住过的,偏这一时想去,怕是一去,就不回了。

不待我说话,玉泱一转身,拼命似的,往伽罗峰追去。

他在山上这么一跑,让年长的弟子遇上,都忍不住回头,口中不觉念出一个名字,渐渐的,一路都是传说,是雨落,花开,草长,鹰飞,他跑得这一山,这一城的记忆,都亮了,醒了。

师兄褪了掌教衣冠,素衣竹簪,扶在半是冰,半是石的山壁上,沿一径寒阶,缓行上去,不时停下,咳嗽。

玉泱追在后头,一边跑,一边唤,师兄。

初一声,是怯怯的。

师兄止住步子,回眸,顾了一顾。

玉泱又唤了一声,这一回,更笃定了。几十级石阶,他几步迈上去,从掌门师兄身后,一下搂住了他。

师兄回身,见他正落了泪,捧住他的脸,细看了一会,抬手抚去那脸上的泪痕,把他拥在了怀里。

我见玉泱,倚在他师父肩上,一边止不住哭,一边又笑。

从小,当师父的就宠他,舍不得打一下,骂一句,可就是一次也不曾抱过他。玉泱这会,怕是忘了来意,只高兴坏了。

许久,掌门师兄才说,玉泱。

玉泱如梦方觉,兀地抬起头来。

他师父说,玉泱,你不像他,以后,别像他那样活。

一城的故旧,一山的草木,都没认出玉泱来,只有掌门师兄说,他不像他。

那便是,掌门师兄最后的话。


白李苏苏毕业那年,林越生了一场病,把苏苏吓得也快生病了。

那是春末夏初,林越请了一个月病假,陪苏苏泡图书馆,坐同桌,每天从早上,一直待到下午。两个人一人抱一摞书,杯子并肩放在桌上,一杯是咖啡,一杯是奶茶,写考察报告,和毕业论文。

让尹千商瞧见,就少不了揶揄,他说苏苏你别怕,林越这不是病,是疼,他是疼你了。说完大笑几声扬长而去。

林越笔下如飞,从不答他半句。苏苏脸上挂不住,心里藏不住,听见一句疼你,小脑袋里一整天都是乱码。所以,每天收工一数字数,林越是手写,可总比苏苏打字还多。

礼拜日,苏苏照例得回一趟家。

林越一早送他到地铁站,两人一路走走停停,在小本上,列好了下周的食物日用清单。这一回是菜、肉、沙拉酱、酸奶、曲奇,还有,浴室的灯不亮了一只,牙膏和纸巾也快用完了,对了,还有水果。

天光明媚,林越立在地铁站口,看苏苏往下走了几级台阶,又回身。

“师兄,想你煮的龙须面了。”

“好。晚上等你回来。”

林越买好清单上的物品,加上龙须面,想了想,又加了一包薯片,拎回了家。

苏苏信息上说,师兄,我到家了。

林越回复,嗯。

师兄在做什么?

扫除。

洗了衣服,又收拾了书房,冲好茶坐下来,已经是下午。

落笔,一字不停,边写边改,洋洋洒洒四五页,再抬头时,天都快黑了。

苏苏往常,都是早去早回,信息发个不住,不是说想师兄了,就是说妈又唠叨他什么,让师兄快去救他。这一天有点安静,没有信息。

林越想起龙须面,搁了笔。

面很细,火候不好拿捏,林越教过苏苏,他说,等水一沸,把面下了,一边搅,一边对它念半首春江花月夜,就好了。

苏苏一紧张,忘了一句,煮过了。那碗龙须粥,后来成了林越的宵夜。

这一回煮了两个人的。

林越没念诗,打两只鸡蛋,洒上葱花、菜心,没放调味料,浇了几勺昨天炖的牛肉番茄汤,关火。

盛出两小碗,又怕过于素淡,煎了几片早上买的红肠,加在其中一碗面里。

面端上桌,是华灯初上。

林越有点担心,可是,不能发信息打电话。他怕苏苏身在曹营心在汉的,让爸妈心凉。不对,苏苏的家,怎么能叫曹营。

病才好了几天,还有点心力不济,林越倚在床头,翻了几页书,觉得倦了。

醒来时,只书桌上亮了一盏小灯,身上盖了毯子。

苏苏正蜷在他身边,一只手横过他的肩,目不转睛地望他,像一只小猫,捉了一条大鱼。

林越把小猫捞到毯子里,搂着,亲了亲,又嗅了嗅他颊边颈上,来自另一个家的,有点陌生的味道。

“苏苏小朋友,好久不见,过得好么?”

“我说你病了,妈给你熬了汤。”

为了等汤熬好,待了一整天,没有龙须面吃,回来晚了,还饿肚子。

苏苏嘀咕几句,在师兄颈窝里蹭了蹭。林越听了,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小口。

“不是说好不告诉么?”

“妈说你好久没回来吃饭,问我是不是又和你吵架了。”

其实才两星期。苏苏兀自辩白了一句。

林越笑了笑,转身拾过床头的手机。

“我给家里打个电话,还你清白。”

苏苏爬起来拦下林越说不不不。

“先尝尝汤。”

林越一把没搂住,让苏苏一溜烟下了床。林越说面凉了,我再给你煮,苏苏说不用,声音已在厨房里。

过了一会,苏苏端回了一碗汤,一碗面。

是冰糖银耳汤,山药莲子百合,不知还有什么,一室的清香。

林越接了汤,苏苏又把龙须面上的鸡蛋,夹到他碗里。

这是怎么了?林越看了看苏苏,没说话,只盛了一勺汤,并莲子,先给他尝。

苏苏抿了一口,说好喝。

龙须面凉了热了,又是一碗龙须粥,苏苏吃得头也不抬,怕是饿坏了,好像,还有点脸红。

林越把银耳汤,一勺一勺,认真尝毕,拨了苏苏家的电话。

那边很快应了。林越深吸一口气,念出了一个词,妈妈。手心里全是汗。

苏苏笑了一下,不敢出声,偎到林越怀里,竖起耳朵听电话里说什么。

当妈妈的倒也安之若素,问了问林越的病,说这病爸爸年轻时也有过,让他宽心,又问汤好不好喝。

苏苏轻软的呼吸,扑在林越颈上,有点痒,林越像遇上一场只许得满分的期末考,一丝不苟地答话,一边安抚怀里的小猫。

挂电话前,妈妈追了一句,别让苏苏欺负你。

苏苏听了不服气,一口咬在林越肩上。

林越声色不改地说,苏苏没欺负我。

苏苏又在下巴咬了一口,见林越不为所动,就咬在喉咙上,不松口了,林越又镇定地答应几句,才说了晚安。

挂下电话,手机一丢,林越把苏苏在身下扑住,他知他心里高兴,以牙还牙的,一处一处咬回去,末了咬在唇上,满口的银耳清香。

起初轻轻的,浅浅的,苏苏一回咬,他也咬得深,且久,直到苏苏让他扣在枕边的手,一点一点松开,他才停下。

苏苏偏过头,在枕上喘了一会,又转头,严肃认真地在师兄唇角亲了一记。

“师兄,这几年,苏苏委屈你了。”

“委屈什么?”

林越也在轻喘,看着灯下,又好看又听话的脸,心想,这句话,是苏苏妈妈教的。

“师兄长得好,成绩好,人也好,好多好姑娘喜欢你,可是遇上苏苏,洗衣,烧饭,陪读,陪睡,生病了,还是洗衣,烧饭,陪读,陪……”

苏苏话没说完,林越俯过去,那个字悄无声息,沉入了长长的一吻中。

—未完待续—

29 Jan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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