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苏】别倾城 3

别倾城 1  别倾城2

婆婆的草檐隔壁,是灯笼铺,秋深了,夜渐长,生意极好。

一整日,掌柜的来去只见草檐下未生烟火,有个静得像画一样的人,坐在桌旁,把一卷南华经从天白时候,看到巷里一窗一窗都上灯了。

这人不问巷里行色纷纭,抬眸,也不过隔了青砖,向那一树半落的白海棠花望一回。掌柜的只当他是照顾婆婆生意,平素常有的,故不曾多问。

入夜,雨。撑伞的人在青砖小路上行尽了,窗上几挂灯笼在雨里轻晃,掌柜的收了灯笼,阖窗前,又向草檐下望了一回,那人还在,书已合上,立在桌边观雨。

公子别等了,婆婆今个不来,明个也不来。掌柜的忍不住劝了一句。

是病了?陵越转眸问。

掌柜的叹了一声,略略道出一番缘故。

原来,婆婆有个独子,是个酒色之徒,听闻方家少夫人曾在这草檐下坐过一时半晌,以为当娘的攀上富庶人家,过了好日子,却不帮衬他,便乘醉来讨酒钱。婆婆埋怨几句,他就掀了桌子,说没有钱,他又抡起椅子。

亏得有苏苏,扑在婆婆身上,把这一下挡了。掌柜的边说边摇头。

陵越心下一惊。

老人家气得犯了喘症,苏苏一直守着,等街坊唤了郎中才走。多好的孩子,比亲生的还好。掌柜的说个不住。

足下可知苏苏住处?陵越急问。

掌柜的一愣。

陵越自知唐突,又道,苏苏为婆婆挡下一击,想是受了伤,在下稍通医术,可否……

这倒不知。掌柜的有些许恍然,昨个只管平复了老人家的喘症,竟忘了苏苏也受了伤。

这琴川地界,可有竹林?陵越只道,苏苏是编竹草的手艺人,居处当有茂林修竹才是。

有是有。掌柜的看了看天色,却说,这竹林可不比树林,林子里一会一个样,公子夜里去,又逢雨天,迷了路可怎么好。

陵越一揖道,不妨,还望相告。

掌柜的见拗不过,回屋取了纸伞并灯笼与陵越,抬手一指,道是城南外向西十里,山麓便是。


过了初更,风吹雨疾,陵越步下更疾,伞也顾不上撑,出了城南牌坊,一径往西,只见烟青晚空下,压着绵绵山影,相去却有数里远,好像怎么也到不了。

雨一入山林,成了烟岚,身侧是竿竿冷竹拔向天边,脚下是年久生苔的横木小径,无人修缮,行不远,这条往竹林深处的路,就不见了。

竹深林暗,陵越提灯缓行,走几步,向四下照一回,只见雨雾穿林打叶,不见人迹,也不知往何处去才好。

忽闻林间隐隐有清响,陵越驻足静听了一刻,是琉璃声,若有若无,好像天墉城的法铃。

那是昔年教中弟子传信之物,灵力深厚者得之,声闻百里,故曰百里铃。只因别无他用,久已失传。陵越记得,这铃铛他年少时曾有一对,不知怎的丢了一个,另一个也就尘封了。

陵越一径拨开竹枝,循声而去,近了,听出是雨打在百里铃上,更近,见有人昏倒在林中,衣浅,发深,竹叶落了一肩。是苏苏。

陵越疾步行去,放下灯笼,撑伞,俯身把人扶在怀里,掸去落叶,轻唤了一声。

苏苏额边伤了,血和着雨一直淌。

陵越挽上衣袖,把里衫尚还半干的袖口,覆住那伤。

屠苏一疼,醒来几分。

蓬莱一战,屠苏失了灵力,只余些许身法,那天为婆婆挨了打,伤在后心,初时只是疼,以为回了林间竹舍,煮几味草药敷上几个时辰,也就好了。

他走得急,出了城已气力不支,疼了一身汗,一息一息,扯得心头惴惴的。天晚风凉,身上吹透了,心里又往外灼,这么一时冷一时烫,捱到竹林,天都黑了。

林间曲折,眸子沉,脚下更沉,他从一片缓坡跌下去,力气也尽了。

屠苏昏了一夜一日,梦得一时深,一时浅。

梦深时,是那天巷中日暮,沁儿说回家,让大伯看你沐浴,搂你睡觉。屠苏心里好笑,他同师兄说,你看过我沐浴,也搂过我睡觉,这些在我很小的时候,你都做过。

你还做过,比这更过分的事。

梦浅时,记起自己已在巷中等了好几天,直等到日色落尽,也不见师兄抱了沁儿来,许是,回天墉城去了。早知如此,别时,该和师兄好好说上一句道别的话。又念师兄若还在琴川,明日往巷中去了,他却去不成,竟要令师兄空等。心下横竖都是后悔。

后来知是落了雨,却不觉冷,隐约记得从坡上跌下来,也不觉疼,身子一轻,连梦也飘走了。

乍一疼回来,抬了抬眸,见是陵越,忘了今夕何夕,开口就唤了一声师兄,一只手绕上颈子,搂住了。

陵越一愣,想是他又伤又倦,认岔了,也不以为忤,把人向怀中揽了,抚住背脊,松了口气,回了一句苏苏,笑了。屠苏方才记起,师兄这回,是不记得他了。

那时,屠苏已想好了道别的话,他惦着,和师兄静静待一会,就告诉他,陵越师兄,我是百里屠苏,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,我来向你道别。

陵越抱了屠苏,倚在一竿竹下,纸伞张在头顶,灯笼亮了一夜,像小小一团篝火。

那只百里铃落在草丛中,陵越拾起了,向灯下打量。铃铛是灵石烧的,声如金,色如玉,和自己那只有几分像,却不知苏苏携在身边,竟是什么缘故。

两人衣裳都湿透了,可陵越怀里暖,屠苏一身伤又觉出了疼。这样一时明白,一时迷糊,就待到了雨住,天色微明,那句话,终于半字未说。

山雀在竹上喳喳几声,满枝的雨,抖落在陵越领上,他抬起眸子,见屠苏醒了,抬袖拭了拭他额上雨痕,问,你住在这竹林里,是不是?

屋后,有条河。屠苏说。

一夜好雨,山溪涨了水,汇入河里,这时河水汩汩,淌得正急。

陵越抱起怀中人,寻水声而行,走了不远,望见一处竹篱小舍。

竹扉半敞,陵越在廊下立了片刻,只觉窗边檐下,槛间帘里,这般光景似曾相识,恍惚了一瞬,来不及耽搁,抬脚踏入舍中。

他把屠苏扶在榻上,向衣箱里,找了一身干净中衣,安放枕边,落了帐幔,又转身,往小炉边生火,煮水煎茶,只觉一几一案,种种物事,稔熟得倒像在自己屋里。

屠苏换好了衣裳,倚在床栏挽住帘子,见师兄半支起小窗,携来那只灯笼,就挂在廊下,灭了烛火,油纸却昏黄,心里一暖,一身都是困乏。

陵越晾好一碗茶,端在榻旁,屠苏咽下几口,就枕在师兄肩头,拂起袖口,许他扶脉。

沉如绵,细如缕,是心脉有损之象,屋中静了许久。

苏苏还受过内伤?陵越一面问,一面又抚了抚屠苏的额头,滚烫,是昨夜伤了风。

屠苏腕子轻轻收回来,向床里退了一退,含糊道,好久了。

陵越并未多言,扶他躺下,掖好被角,说回城里配一副药来,屠苏点头。他又说,一觉醒了,我就回来了。左右不放心,守在榻旁,待屠苏睡稳了,才阖门而去。


陵越整夜未归,乍一回来,方宅婢仆少不得一阵忙乱,一面同他禀告,说主人等了大半宿,天亮就往白云巷去了,一面问他可要更衣栉沐,早膳用些什么。

陵越道了谢,只说待不多久,教诸人不必张罗。

穿小院,过空阶,进屋坐也不坐,就立在案旁,写写停停,细细拟了两副方子,安心养气,并散瘀止疼的,心里拈着几十味药,一路反复掂量,落到纸上,又是好一番斟酌。

写完了,又忽然惦起沁儿。他离开时,小丫头还病得糊里糊涂,扯住他衣裾,哭哭啼啼要找苏苏哥哥,也不知这会好了多少。

陵越折起药方,匆匆踏出阁门。

沿廊行至花厅,站了一站,听见屏后轻声细语,是孙氏同嬷嬷在哄小丫头吃粥。

冷不丁一肩风起,后头有个人奔过来,一纵,攀在他身上。

陵越立住没动,道,都当爹了,还猴儿似的,下来。

兰生往地上一落,顶了一句,都当大伯了,还不是夜不归家。

陵越一笑,回身答道,苏苏为人挨了打,我待会上药铺,抓些药。

兰生抻过头一瞥,兄长手上还真有一张药方,伸手夺了细看,心中暗道这个苏苏真不得了,哄得沁儿满心喜欢不说,连一向不问尘事的兄长也这般上心。

又抬头瞅陵越,眉心轻皱起几分倦容,衣上雨痕深深浅浅,衿上落了几叶枯竹,兰生抬手掸了掸,道,哥,抓药这点事,我教管家去办就成了,你好歹换身衣裳,歇盏茶,也像个看顾病人的样子。

当弟弟的做了几年一家之主,倒也虑得周全,陵越允下了,又叮嘱沁儿的病,说烧若退了,也得把我留的药,再煎上三两剂服下才好。

兰生一听乐了,直道,依我说,哥别回天墉城,倒在琴川开个药庐,天天给人看病的好。

陵越笑了笑,也没别的话。

兰生怕城里城外往来耽搁,见管家去抓药,又着人打点车马,把伤药,灯油,柴米,并几身换洗衣裳,尽数拾掇上车,直问兄长还短什么,忙得好似备嫁妆。

陵越说了句胡闹,拦下这阵仗。他知苏苏淡泊,白教沁儿手艺,一点束脩都不肯受,只怕凭空多了这些物事,令他隔膜。

待药抓好了,陵越点数一回,就只身出城了。


时候未晚,竹林里已暗下去了。

陵越这回仍寻水声而行,远远望见竹舍静好,灯笼亮在檐下,是有人怕陵越林间周折,又把它点上了。

推门而入,一室竹叶清香,桌上晾了一碗茶,泡的是春时青青的竹叶尖,这会已凉了,陵越向榻上看了一回,见苏苏未醒,端了茶碗,几口将这茶饮尽,一齿清甘。

他在榻旁坐下,抚屠苏额头,只觉不如先前灼烫,面色却比早上更青白了几分,气息也浅浅的,一摸脉息,竟是虚如浮草。

陵越当时一吓,唤了声苏苏,不应。

他把屠苏扶起来,抚住后心,一掌内力渡过去,不多时,屠苏眉心皱了皱,呛出一阵咳嗽,这一咳,只觉心口沉沉的,气提不上来,也咽不下去,伏在陵越臂上,半是咳,半是干呕。

好一会,气息才稍平,已是一头冷汗,脸上苍白如纸。

陵越把人抱在怀里,更觉他身上僵冷,解开衣衫,见背上的伤青红一片,当中有一道深痕,青中带紫,人睡在榻上,这一处淤血就窒住了心脉,阻得气血不行,久了,还有性命之忧。

陵越后怕,不许他躺下,就这么拥住了,两手都捂在掌心,静待了半个时辰。

有师兄的内力护住,屠苏身上暖了些许,背上的伤却疼得更烈,陵越见他眉心低蹙,唇上咬得没了血色,解了外裳披在他肩头,教他再忍一刻,他好去调了药给他敷上。才起身,让屠苏伸手一捉,握住了袖口。

问怎么了,屠苏迟疑道,你来时,可是没吃东西?

陵越方才记起,一日下来,单是早上饮茶时用了几块点心,于是答他一声,嗯。

屠苏撑在床沿,眉梢唇角都是疼,眸中却有几分喜悦,他说灶上,煨了南瓜粥。

一个人去城里了?陵越盯着他问。

屠苏摇头轻道,米是原来就有的,南瓜是屋后新摘的。

陵越叹了口气。我不在,你就一时也没歇?点了灯笼,泡了茶,摘了南瓜,煮了粥,还做什么了?

没做什么了。屠苏垂下眸子,一想着师兄喝他煮的粥,连疼都好了些。

屠苏这么顺着,陵越才觉那番数落,好像在山上,管束师弟师妹读书习剑一般态度,自知十分无礼,又缓下来说,那粥,你可喝了?

屠苏抬眸,看了看师兄,不敢说原是等你的,只道,柴不多,火也慢,等着等着,不小心睡着了。

陵越在榻旁立了一会,不知说什么好,一转身,步出小舍。

屋旁有间小小柴房,里头筑了小灶,柴快烧完了,灶上红泥小罐一揭,扑面的暖和,粥熬了许久,又香又稠,陵越盛了一碗,又摆了两只匙子。

回屋向榻旁坐了,一手端粥,一手扶苏苏倚在肩上,匙子一人一只,两个人凑得近,屠苏盛了一匙,却顿在碗边,悄望住师兄喝了一口,笑了,见师兄诧然望回来,才低了头,唇角仍是扬上去。

陵越也笑了笑,把这一边碗里的南瓜,一块块拨到屠苏那一边。屠苏只是喝粥,不抬头了。

惦起在白云巷初见苏苏,只觉他性子清净,在市井中,也不肯沾一分烟火气,如今受了伤,竟这般温和体贴起来,教人琢磨不透。

这一日,苏苏同陵越熟识,不过月余光景,屠苏与师兄却已远别多年,两下里都没什么话,粥的滋味,大抵是平淡。

柴火尽了,携来的药只好先搁下。

陵越把帕子蘸了冷水,在屠苏伤处敷了一敷,也不过少疼片刻,因着淤血不散,仍是心悸气短,他怕他睡下,气血更为凝滞,就像那夜在林中倚竹而坐一般,靠着床栏,把屠苏裹在臂间。

秋深了,竹林里比外头更是寒峭,小炉也快熄了。陵越只觉一室瑟瑟的,就将一榻衣被,尽覆在屠苏身上,问他可冷,倒把人暖得脸上飞红了。

两人相偎浅浅睡了,彼此稍一动,都是一惊,醒来看着,只觉更像梦里。后来烛火也尽了,只余窗上那只灯笼,风里荡着一小团暖意。

陵越醒了,就怔怔向窗上望一会,低头时,却见苏苏也在望着。一夜光景,就这么无言地飘摇而去。

天将明时,睡意忽地一浓,沉下去。不知多久,蓦然醒来时,怀里抱了一床暖被,苏苏竟不见了。

陵越静待了一会,心里隐约有几分明白,掀了暖被,大步踏出屋子,站在竹篱外四望了一回,就掠过一竿竿青竹,向那夜找到苏苏的那片林子行去。

苏苏许是找不见百里铃,以为落在林子里了,陵越想。他拾了那个铃铛,抱苏苏回到竹舍,就压在他枕下,苏苏睡着了,就忘了同他说。

行了不久,天光落入林子,一片青青之中,果见苏苏向草间细细寻着什么,陵越唤了一声,苏苏不答,待走近了,苏苏才若有所觉,抬头看见他,就站直了身子,手里握了一物,匆匆向身后掩了掩。

陵越看清了,是一只草环,他编的草环。

那是沁儿手上磨了泡,当大伯的心疼,草草替她编了一只,乱纷纷不成样子,教苏苏一眼认出是外行,本想要回来的,谁知苏苏抢了去,竟不还他。

陵越走到近前,不由分说,捉起屠苏掩在身后的手,向肩上一搭,转过身俯下去,把人背了起来。

屠苏一惊,手扶在师兄肩头,草环也顾不上藏好,陵越步子很快,他在师兄背上摇晃了几下,两只手就搂紧了师兄的脖子。

伤还碍着心脉,一大早在林中走动,已有些心慌,这一会伏在陵越肩上,心头扑扑的,更连气也喘不上了。屠苏说,我没事,没那么疼了,你放下罢。

陵越低头,看了看他手里那一团没规没距的乱草,道,我有把柄捉在你手里,须得待你好些。

什么把柄?屠苏问。

苏苏,你听说过天墉城没有?陵越不答反问。

两人之间,静了一瞬。陵越把苏苏又向肩上背了一背,说,我可是天墉城的大弟子,很厉害的,草环编得这么丑,师弟师妹要笑话我。

我不告诉别人。屠苏接道,想了想又道,我只告诉婆婆。

陵越偏过头向他恳切道,你别告诉婆婆,我答应你一件事,好不好?

好,那你把我放下罢。屠苏说。

陵越一笑说,这一件不成,换个别的。

屠苏静默了一会,说,我想沁儿了。

若没有沁儿,他也不知道,还留得住师兄多久。

—未完待续—

15 Jul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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