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霄河焚寂/越苏】
《于无声处》下
这夜,屠苏一笔一笔,一字一字,在师兄手心,写下长长的一句。
霄河哥哥待焚寂,如师兄待屠苏。焚寂若不在,霄河哥哥伤心。
屠苏写不动了,伏在师兄肩上阖眸,心悸气喘,可话还未说完。
陵越捉住手,搂他入怀,向锦被上,也写了几个字。
都依你。
霄河上了剑阁。
焚寂去后,他不曾来过。一同读过半卷诗的书案,共过的枕席,因了红玉常来打扫,仍是旧时模样,好似人未去。
霄河才觉,昔年焚寂住的阁子,只这几件物事,当时却以为满得装不下什么。
念及焚寂在时,并未把剑阁当成家,霄河也不知这一去,给他捎些什么旧物才好。找来找去,无非是习字的纸笔,四时衣裳。
好容易在枕下摸出一柄桃木剑,是焚寂七八岁,霄河给他刻的,原来有两把,一把像霄河,一把像焚寂。
有一回闹别扭,小家伙把像焚寂的折断了,只余下像霄河的这一把,左右舍不得,终于压在了枕头底下。
还有一段红绫,是成婚之夜,红玉挽在焚寂发上的,当时,已是全部嫁妆,霄河摘了这红绫,便是揭了盖头。
焚寂那年十五岁,红烛暖帐里,乘在霄河膝上,乌发一垂,说不出的好看,却一拳挥在霄河面上,他说我恨你,我才不和你睡觉。
为什么恨我?
你娶了我,我就不能嫁给别人了。
你要嫁给哪个别人?
我以后会下山去,走很远的路,嫁给很好的人。
他长什么样?
长得好看。
有多好看?
像……霄河哥哥。
霄河吻他。他就打他的肩,一直打。
霄河解他衣裳,他一心报复,也来扯霄河哥哥的衫子。
直到霄河把他拥在身下,又是摸又是亲,小家伙才吓坏了,却不肯哭,也不很挣扎,疼了,喜欢了,横竖是咬他。
末了焚寂裹严了被子,向床里睡,躲霄河哥哥远远的。
霄河见他小小的身子,轻轻在抖,不知是不是哭了。他从身后,小心揽他入怀,谁知小家伙发了狠,抓起他的手,就在腕上咬了一口,直咬出血来。
翌日这伤让陵越瞧见了,不动声色与他系上一条帕子,莞尔轻叹一句,这新娘的性子,也太烈了。
焚寂后来,一道烈下去,成亲两年,枕席之间犹是不解风情,没有几回不教人见红挂彩的。
可如今,他给的伤都好了,一点疤痕也没留下。
天明时,霄河与风广陌辞山远行。
掌教有令,此去,把焚寂好好迎回来,莫教幽都之人伤了他。至于阴寒之质,我天墉城当有化解之法。还说,这是屠苏的意思。
幽都已是一目秋景。
女娲神殿后头,有一座山坡,无风无鸟,满坡蔓草苍黄,有个乌衣长发的少年,在草丛里寻花,手上,攥了一大把鬼灯笼花。
是焚寂。他长大了,更好看了。
风广陌说焚寂这几年灵力散尽,已不记得从前,好久不和主人一处,话也不会说了,如同初生婴儿一般。
也许,他还记得你。
风广陌唤了一声焚寂,小家伙不睬他,向坡上又蹚了几步,找了一个蔓草又青又深的所在,卧下去,蜷起身子。
他怎么了?霄河问。
风广陌说是倦了。身子撑不住,一日得睡上九个时辰,醒了,爬到山坡上望一望,初来时就是如此。
山坡上,望得见幽都通往神殿的每一条小道,想来,是在盼着人。
霄河一步步踩在丛中,缓缓踏上去,向焚寂身畔半跪下来。
小家伙还未睡稳,一把鬼灯笼花握在颊边,睫毛一抖一抖的,好似小蝴蝶。
霄河伸手,把草叶拨开,怔怔望他。焚寂一惊,醒了。
小家伙坐起来,鬼灯笼花也掩到身后。
相持不下。许久,霄河才笑了笑,他说小焚寂,是我,霄河哥哥。
焚寂只当是问他要鬼灯笼花,掩在身后的手,捧到跟前,看了又看,拣出一朵大大的,送给霄河。
霄河接过鬼灯笼花。焚寂起身,最后踮起脚,朝通往神殿的小道上望了一望,一径跑下山坡去了。
他还在等。风广陌没有拦他。
那夜,焚寂见了桃木剑,也没记起霄河哥哥。他困了,把剑抚在手里,眼睛都快睁不开了。
霄河把红绫,又挽在他发上,他的青发,比下山那年又长了许多。挽好了,焚寂就倚在霄河怀中,沉沉睡去。
霄河搂住他,一边哄,一边浅浅和他说话。他说小焚寂,我是霄河哥哥,我来看看你。
我的小焚寂终于下山了,他走了很远的路,可是,没有嫁给很好的人,他还是霄河哥哥的小新娘。
焚寂不答他。
霄河那时起了一念,他想焚寂倦了,这么睡下去,也未尝不好。至少,不必再等。他吻了吻焚寂的眉心。
风广陌携来一段红绳,上头结了一枚黑曜石念珠,系在焚寂腕间。
他说屠苏的病,是知觉里少了声、行这两味,待焚寂化归剑池后,将这念珠佩在屠苏身上,他的病,过些许时日就好了。
熔断之时,他可会疼?霄河问。
焚寂失了灵力,不过是一把剑,又怎么会疼。
风广陌见霄河不决,又道,他若不记得你,应是不疼了。
剑池如忘川,焚寂一去,是入了轮回。
那柄上古凶剑焚成的余烬,纷飞了几日,烫如烟花,红如三月桃花。
霄河离了幽都,才蓦然记起,他和小小的焚寂初见,恰是一个落花时节。
那枚黑曜石念珠,后来是霄河亲手系在屠苏腕上的。
陵越说你何必如此。
霄河说,屠苏让焚寂困了十几年,掌门师兄苦了十几年,待屠苏病好了,和掌门师兄在一处,过上十几年、几十年平淡日子,算是霄河与焚寂,还你们的罢。
霄河总记得最后一夜,焚寂安睡在他怀里的样子,从小到大,他从未那么乖乖地让他抱过。
记得风广陌领焚寂踏入法阵之时,小家伙曾回眸,无嗔无喜地顾了一顾,霄河总觉得,他有什么话,还未对他说。
他在等,什么时候到梦里,问他一句疼不疼。可是,小小的焚寂这回走得更远,再也不入他的梦了。
月圆之夜,久别的煞气又回来。屠苏梦见一团火,缠在腕上,灼在心里头,火苗丝丝缕缕,把他捆住了,越缚越紧,又暖又疼,暖的是身上,疼的,只是说不清。
那是焚寂熔断时的记忆。
屠苏好伤心,他在梦里一边挣,一边唤师兄。
那是初冬,窗外静静落着小雪,陵越惊醒了。枕边的人在发烧,颊上潮红,双唇苍白皲裂,身子滚烫,没有一丝汗。
陵越拥他入怀,念他的名,屠苏,屠苏。
屠苏让师兄一唤,心头清明了几分,醒了,却淌下泪来。
陵越一边搂住屠苏轻拍,一边低声呢喃,有师兄在,不怕。像小时候,从恶梦里把他哄回来一般。
这伤心是别人的,屠苏心里明白,可是,泪怎么也停不住,像是,要把身子里最后一点水也淌干。
陵越又安抚了怀中人一会,披衣起身,端了半温的茶,一口一口哺与他咽下去。
烧迟迟不退,他步出门槛,向阑上,捧了一把小雪,在手里攥紧,雪化了,把手心冰得觉不出凉,就回到榻旁,覆在屠苏额上。
如此往复一夜,雪霁时,烧退了,天也渐亮。
屠苏昏了几个日夜,只深夜渴了,才醒来,衔一衔师兄的衣襟,要喝水。
陵越整夜睡得很浅,不时抬眼,看屠苏一会。
病了这一回,屠苏的身子渐知凉热,不那般僵冷了,睡梦中不时在师兄怀里动一动,手心里温温的,湿湿的。
陵越怕他醒了,却又盼他醒。他已有好几日,没在他手心里,同他说话了。
白日,陵越来后山望屠苏更勤,晴时,半扶半抱他到窗边小坐,雪时,拉过小炉,陪他倚床拨一拨炭火,折一回纸船。
屠苏在师兄手心描字,比从前轻快,却写得少了。陵越每来,忍不住和他闲话,说山上一月开支多少,账目多乱,说山下什么村又来了妖怪,是派谁下去,怎么收的。
他一日里同屠苏说的话,比和教中弟子说的加起来还多。他想听他的声音了。
屠苏伏在枕上,只听,不答,只眨眼,不说话,偶尔笑了,也不知为什么。
他有了秘密,在师兄看不见的时候,他走得比窗边远,一步,一步,扶在桌上,椅上,走到槛外去,扶阑,走到廊上去,他走不了多久,师兄回来前,须得好好睡下才行。
岁末大雪,不少弟子下山探亲,让积雪封在山下,山上更冷清。
屠苏胃口不好,陵越乘山中无人,在伙房忙了大半天,包了十只小小的偃月馄饨,蛋花豆腐做馅儿,煮好了,盛在小笼里带回后山。
踏入内室恰见屠苏扶在床沿,脸色苍白,额上都是冷汗,把人搂到怀里,渡了真气,又暖了他好一阵子。
待脉息稳了,馄饨早凉了,两人一人尝了一口,陵越扶他卧下,只说再煮一碗热乎的粥来。
步出屏外,仿佛见得书案上有字,走近一看,案上铺了纸,大大的,写了师兄两个字,因写得缓,横不平,竖不直,墨在折笔上洇开了一片,好似儿时初初习字的模样。
从案边,到榻旁,来回少说也有二十步远,还须铺纸,磨墨,握笔,心里又急,生怕师兄来了还没写好,一定累坏了。
陵越拾起这一页,回内室,爬到榻上,一边向他身上凑,一边问他字是哪个写的。
屠苏一面退,一面低眸浅笑,只是摇头,直迫到角落里,让师兄抱了满怀,困住双手,吻在唇上,两下里缠了许久。
到了冬末早春时节,天色向晚,屠苏揽衣阖门,扶阑向前殿行去。
他还未曾见过,师兄当掌教的样子。
路很长,远山一处一处上灯,灯里细雪纷落。
屠苏行了一半,拢住衣襟,扶在树下轻喘一会,一念师兄若知他走了这么远,会有多欢喜,不顾领中冷汗涔涔,推开一树空枝,复又沿山间小径缓行。
掌教好静,每入夜,早早散去值守弟子,独自忙到初更。这一日不知为何,只觉惦记得很,掌灯时即起身,往后山去了。
待屠苏立在堂前,已是雪尽霜白,山月初升,案头一灯如豆,不见师兄踪影。
他待要唤一声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
四下望了一会,掌教台阁,也不过是一屏清静经,一壁书卷,案上纸页让风吹落了,屠苏俯身去拾,看过的,没看的,捧在手里无从安放,只怕师兄回来找不见。
冷不丁给人从身后抱住了。
陵越掬起屠苏的长发,把吻烫在他颈后。他从后山,一路找他,心里又急又喜,这一见,心绪更乱了。
屠苏没动,师兄从他颈侧,吻到耳边,低唤他的名,屠苏不敢应。师兄也不怪,他的手沿他衣襟,一径抚下去,解开他的腰封,把他抱起来。
一叠纸笺又散落一地,行至席上,陵越袖一拂,熄了灯烛。
青青雪光透过窗纸,染了半席,陵越摘去屠苏发上玉簪,两人在淡淡夜色里,相看了一会,浅浅一吻,连一吻,深了几分,又一吻,久了一点,渐渐舍不去,也分不开了。
屠苏的手绕在师兄领上,向衣中脊上小心摸下去。那一日写了字,师兄困他在床榻中,吻得他气息不济时,他就想这样了。
陵越边吻他,唇角边扬了一扬,褪去外裳,又把屠苏的衣衫尽数拂开。久病初愈的身子,如一泓初春的融雪,在陵越怀里,漾成暖,一寸,一寸,草长花开。
手和足,肌肤和发丝,终于又是他的,也是师兄的了。
屠苏在无心之间,轻呼了一声,有点喑哑,陵越吻他更烈,抚他更深,他说屠苏,屠苏,叫我一声可好。
屠苏受不住,在不成字句的喘息中,怯生生地,叫了一声师兄,好似才初上山,听不真,亦不肯再叫。
那是这世上,陵越听过的,最好听的声音。
翌日一早,值守弟子看陵越扶了屠苏走下阶来,纷纷执礼见过掌教,却不知唤屠苏什么,只好一个个低头立在两侧。
屠苏说师兄别送了,又不是不认路,教人看着不好。
陵越的手抚在屠苏肩头,向这畔揽了揽,他说有什么不好,谁不知道,屠苏是我小师弟。
师兄,屠苏今年二十,不小了。
怎么不小,前几日才下床,这才会说话走路,依我看,还小得很。
屠苏忍不住笑了。陵越向他耳边低语一句,屠苏,再叫我一声,好不好?
昨夜已经……
屠苏脸一红,收住话头,凑上去,轻轻地念了一迭声,师兄,师兄,师兄。
没念完,陵越的吻,就封在他唇上。
这一天,陵越和百里屠苏相遇了五千六百二十五个日夜,离最终的分别,还有三年又三个月。
屠苏入病那年暮春,梦见了焚寂。
梦里他和焚寂相背,倚坐在古老的红树下。
屠苏说你还在。焚寂说,他来道别。屠苏问他去往何处。焚寂不答,只从身后,把手伸过来,在屠苏腕上,留下灼灼一握,站起来,走远了。
这个梦很是平淡,屠苏醒来,心中寂静,见师兄临窗观书,他向他望了许久,才问,师兄,霄河哥哥,是不是好久不在山上了?
山中淌去的雪水,在山下汇成河川,南去大半日,沿岸就有了村寨,集市。
有个年轻人住在渡口,终日撑船往还两岸,不受分文,他少言寡语,村里人有心相谢,却同他搭不上话,只知是姓肖。
这日渡头停了一驾柏木轩车,红绫素幔。船在对岸,撑船人见了,拾起竹篙,一竿一竿,向这岸撑过来,待船近了,那人跃上岸,打起车帷,把车中人扶了下来,是屠苏。
撑船人粗布短打,一身齐整。他问,你可好?掌门师兄,可好?
霄河哥哥还惦记山上,怎么不回去?屠苏说。
言语间一时冷了。
那一日霄河见屠苏眉心隐倦,目下沉红,命中似有枯落之象,只让屠苏好生将养身子,莫教陈年旧事,平白扰了修行。
屠苏没说话,呈来一方木匣,中有一封手书,和一缕胎发。
信是掌门师兄亲笔,上头写道,暮春之日,幽都巫咸携了一把剑上山,说三年前毁了天墉城一把剑,今日还上一把,算是两不相欠。掌门师兄唤出剑灵,小家伙还未足月,眉心有一道红印,甚是美丽,取名玉泱。
信末嘱霄河择日回山上,看看这孩子。
霄河览罢,阖上木匣,只说知道了,又扶屠苏登上柏木轩车。
作别了,屠苏又挽住车帘,他说焚寂在我的声音里,给霄河哥哥留了一句话。
霄河往岸边行去的步子,蓦然停下,却不回头。
焚寂说,一千年的岁月,山川草木过眼云烟,霄河哥哥,是我记得最久的人。可离了蓬莱,一下子忘了好多,霄河哥哥的样子,竟也不记得了。若有一天见了霄河哥哥,我不曾欢喜,霄河哥哥莫要生我的气,焚寂记得你一天,就喜欢你一天。
玉泱七岁那年,天墉城入徒。
约莫一个月光景,新弟子入门诵经,习剑,掌教常常立在远处,久久观望,听妙法长老说,是为物色一个弟子,纳为执剑长老的徒儿。
执剑门下,并无长老,那一任执剑长老,年少时在一场浩劫中受了伤,落下沉疴,积年不复,早已过世了。
入徒半年,掌教迟迟未有决断,几个年纪稍长的新弟子按捺不住,悄悄下山,买了糖葫芦来哄玉泱,问他,掌教选了谁做执剑长老门下?
这个,你得去问师父的铃铛。玉泱不受糖葫芦。
什么铃铛?
师父来望我们,手里都有琉璃铃铛,铃铛说好,就是好。
那铃铛怎么说?
玉泱摇了摇头,一溜烟跑没影了。
还记得的,是那个早春,陵越陪屠苏在廊下缓行,往后山去。
陵字辈最末入门的几个弟子,岁逢惊蛰,下山为村民禳灾,恰是这时回来复命。
早知屠苏的名,也听过不少掌门师兄同他的传说,头一回遇上,一时叽喳不停,一个个抢上来叫屠苏师兄。
待弟子们散去,陵越一笑,说屠苏也有师弟师妹了,以后还会有徒儿,徒孙。
屠苏那时想了好久,最后说,若有徒儿,教成师兄这么好的,才算当过师父了。
—完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