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霄河焚寂/越苏】

《于无声处》上

屠苏恍惚记得,是师兄把他从废墟中抱起来,抱上了船,又抱上了岸。

身上渐渐不疼了,屠苏很困,可是不敢睡,他忆起儿时,在后山许多独个入眠的夜,那样绵长,又寂静的黑暗,让人害怕。

那时,他总是蜷作一团,快快睡去,他知道,再睁开眼睛时,师兄就回来了,若没见着,就唤一声,师兄必会答应,若不应,就再唤,直到把师兄唤到榻旁为止。

若是,就这么睡下去,还能见到师兄么?

这是一个很长,很长的夜。

屠苏醒来时,尚不知是几更天,帘上依稀一点烛火,师兄伏在床沿小憩,想是,一直守着他。

师兄。他轻唤,却唤不出声。

师兄。

又唤了一回。

像是一个梦,发不出声音的梦。

帘外风过,屠苏听见小窗吱呀作响。

是天墉城后山,屠苏从小到大,与师兄朝夕相对的居所,不是梦,发不出声音的是他。

他想伸手,摸摸师兄,身子不听使唤,只有指尖,微微抬了抬。

衫是月牙白,衣是龙胆紫,衿上流云绣,如今师兄,已是天墉城掌教。

风凉,陵越蓦地抬头,见榻上,屠苏一目清清地望他,以为看花了。

他怔住,缓缓地,笑了。屠苏,你回来了。

屠苏不语,只盯住他,手指,在床沿细细地,浅浅地描画。

他写了几个字,写得很慢,一笔叠一笔,一画摞一画,又沉,又倦。

陵越定定看着,认出头两个字,是师兄。

师兄。恭喜。掌教。

余下几个字,怎么也写不好,屠苏的手抬不动,笔画连成一片,他知写得不像,又写一回,写来写去,额角全是汗,想来师兄也认不得。

陵越把他的手捉住,不许写了,他俯过来,亲了亲屠苏的眉心。

屠苏别过头去,向壁,落了一滴泪。他想,这句话,终是说得太迟了。

陵越守在枕边,静待天明,教霄河去知会紫胤。

屠苏仍昏沉沉的,只觉师尊向榻旁坐了,抚在他腕上,静息许久,未有言语。

芙蕖来过一回,站在廊上,隔窗轻轻和掌门师兄说话,知屠苏醒了,欢喜而去。

约莫一个时辰光景,紫胤起身,步出屏外。

陵越抚平屠苏半挽的衣袖,拉过锦被盖好,随师尊走出内室。

紫胤说屠苏从小与焚寂相生,五识相共,一朝分离,只怕还有些许知觉,留在剑上。

二人行至廊下,霄河立在阑边,回身,向紫胤谦然一礼,紫胤点了点头,余下半句也就不提了。

陵越心里明白,若要屠苏痊愈如初,须将剑中尚存那一息知觉取回。

师徒踏青石小径,又行了不远,紫胤点了几味药,配成方子,又嘱咐陵越几句,径自去了。

陵越一回头,恰是霄河凭阑望他。

当初两人从蓬莱废墟中,把屠苏和焚寂抱出来,屠苏沉睡三年,焚寂远在幽都,封印三年,这三年之中,许多无从说起的话,都在这一望里了。

师尊的话,陵越没向霄河说起。焚寂,是他的妻。

这名字,三年过去,昆仑山上已无人动问,有人心心念念,却只字不提。平日里,霄河时常伴在陵越左右,只是,很少来看屠苏,怕一见这个,又惦起那个,平添心事。

回到榻旁,屠苏醒了,他偏过头向帘外望,陵越挽起半床帐幔,坐下来捧他的手,拇指在手背上,轻轻摩挲了一会。

屠苏的指尖,在师兄手心画了几笔。这回,只写了一个字,铃,师兄就明白了。

陵越从怀中取出那只铃铛,握在屠苏手心里。

是屠苏七八岁,陵越为了教他捉妖,亲手烧的琉璃铃铛。那时屠苏人小,手也小,师兄的铃铛,他抓不稳,师兄烧出这个小小的铃铛给他,从此不肯离身,入眠时,就攥在手里。

从蓬莱,到昆仑,他一路攥着它,偎在师兄怀里,不知是不是梦,只觉得心安,后来睡着了,陵越才把它接下来。

屠苏手上没什么力气,攥不住,只抚了抚,失而复得,终于浅浅地,笑了笑。

一山的草木又开始生长。

掌教在前殿待不长,隔一二时辰,就得回后山,看屠苏一眼。窗下落了桃花,就归在帕子上,捧去给屠苏看。

屠苏醒着睡着,都好。若醒了,喂半碗茶汤,若睡了,掖一掖被角。

他有许多话,却不和屠苏说,怕说了,屠苏有心答他,又说不出,心上煎熬。

逢着天暖,陵越早上把屠苏裹着锦被,抱在窗下小榻上,小轩窗支起一半。走到前殿,山风乍起,又匆匆回来,阖上窗,直问屠苏冷不冷。

他在小榻边坐下,把屠苏揽在怀里,握他的手,想他是不是,有话和他说。

屠苏在师兄手心,写了两个字,连累。想了想,又写道,小时候。

连累师兄了,小时候,就连累你了。

陵越摇了摇头,也在屠苏手心写,喜欢。

师兄喜欢被屠苏连累。

他又写道,一辈子。

屠苏垂下眸子。

陵越凑过来,是一个吻,在他唇上,轻轻碰了碰。

屠苏缩在小榻上,闭了好一会眼睛,才悄然睁开,师兄已步出门槛,往前殿去了。

那夜,陵越解了屠苏衣衫,拥他在怀里,把手巾浸了暖水,在他身上细细拭过。

屠苏久在病榻,肌肤苍白,怎么也温不暖,陵越为他擦拭过身子,也褪了衣衫,如儿时一同沐浴后一般,未着寸缕地相拥在榻上,屠苏让师兄暖得,脸红了,唇也红红的。

时光仿佛又回到从前。

屠苏初初上山,也曾不离病榻。那时他与师兄一屏相隔,师兄在案旁诵诗,屠苏在榻上听,久了,倚在枕上,轻轻跟师兄念。

师兄念半个时辰,看他一回,他等烦了,就唤师兄,师兄,屏外不答,他心里就委屈,后来才知,师兄不在,是为捉了蜻蜓,折了纸船来哄他的。

以后,他就唤得慢些,小声些,等得愈久,愈是盼,师兄回来时,莫不是有甚么大大的惊喜,盼着盼着,上了瘾。

如今,屠苏醒来,仍是盼着,却不再唤师兄。他只唤他到十七岁,就不能再唤。

入秋,幽都来了巫咸,是个叫风广陌的。

他拜见了掌教,说焚寂内伤久治不愈,凶煞之气已然荡尽,而他铸于望月之夜,融雪之中,至阴至寒,留在世间日久天长,终为祸患,幽都拟将此剑熔断,归入剑池。

只是,初到幽都时,他半梦间唤过一个名字,不知是不是天墉城的故人,若这人还在,就随我去,同焚寂道个别罢。

风广陌说那个名字,叫霄河。

—未完待续—

10 May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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