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苏】只影向谁去 8

前文都在这

林越每天下班,都在图书馆一直待到闭馆。

他把穆旦的诗找来看了几个晚上。苏苏说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诗人。

这就像是,等待一场随时降临的大考,仅有的复习资料上没写考什么,只写了不考的,除此之外,林越对这场考试一无所知。

诗没看完,他归还了诗集,只把其中一句,写在记事本里带走了。

风那么大,岁月那么悠长
我的死亡你不能听见

回去的路上,苏苏的父亲来了电话。

他说抱歉,这么迟才和你联系,你一定可以理解,对于我来说,这个电话很难打。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,也许,你也有好多话想和我说。

电话里那个父亲,有着南国烟雨般温和的口音,和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丝不苟。林越在一条长长的林荫小路中间站住,空白了几秒。

“几个星期前,我确实有好多话想对您说,现在没有了。”

“听起来像是一句抱怨。”

那边似乎笑了笑。

“不是,伯父。因为我对您的儿子,除了一腔不切实际的喜欢,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向您出示的。”

“除了喜欢只有喜欢,苏苏提到你的时候,也这么说。我曾对苏苏说,如果你也是这个答案,或许,我该适时阻止你们。”

一月的冬夜,又冷又沉,两个人各自静了一会。

“苏苏和我都不想违抗您,可是,您能阻止的,也仅仅是我们在一起生活。”

“不能阻止的,是你们彼此惦念?”

当父亲的承认,林越向他坦白心意的时候,比苏苏沉稳多了,可恋爱中的人,毕竟都是孩子。

“不能阻止的是时间,和等待。”

“你打算等多久?”

“我会活很久,等苏苏过完了他的生活,回来了,我再陪他过我们的生活。”

苏苏的父亲没有问下去。

“听苏苏说,你在代课?”

“古汉字学,文学系和历史系的选修课。”

是沐子胤的课。研究所的薪水不高,他知道林越有了苏苏,怕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拮据,就把这门课让给林越代讲,只对他说是忙。

“什么时间?”

“周五下午。”

“我可以旁听么?”

猝不及防,林越垂在身侧的手,轻攥了一下衣角。

“我接您。”

“不用。苏苏会告诉我怎么走。”

明天是星期几?林越一时记不起来了。心绪正在纷乱,苏苏的父亲又说,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。之后,电话里静了很久。

“苏苏说,是他追你的。你怎么说?”

林越松了一口气,笑了。

“伯父,苏苏是为了保护我,才这么说的。”

挂了电话,掌心硌出一道白痕,手有点发麻,林越走出几步,又站了一会,这条空无一人的小路,让他徘徊了二十分钟。

他代讲的这门课,在学生中的口碑是只好看,不好听。好看的是讲课的人,不好听的是一个字一千年前长什么样,写到青铜上长什么样,写在布帛上又长什么样。

林越于分数又寸步不让,他的课连苏苏都只敢听,不敢选,别的学生更不必说。

记得去年夏天,有个晚上,苏苏出了浴室,爬上床,没穿什么就扑到林越怀里,他说师兄,下学期选你的课,给我打九十分好不好?那样子十足的乖,十足的狡黠。

“为什么是九十分?”

“我成绩单上最低就是九十分。”

“你真能拿到九十分,我给你九十五,好不好?”

林越合上枕边书,转过身来认真望他。青橄榄香的身子就握在他掌心,湿润,柔软,仿佛轻轻摸一摸,就要开出花来。

“我拿到八十五,你给我九十,好不好?”

苏苏把青青的手臂缠在师兄脖子上,有恃无恐地讨价还价。

“苏苏,这门课我打过的最高分数是多少?”

“好像是,七十九?”

“沐教授打过的最高分数是八十五。”

那是林越大二那年的成绩,至今无人出其右。

“我不一样。”

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

“我,我陪你睡觉了。”

说得有理有据。林越解了睡衣抛出床外,在苏苏唇上稳稳亲了一口。

“那我也陪你睡觉。”

苏苏听了脸一红,抢过毛巾被往头上一蒙,一翻身,把林越身上的被子都卷走了。

那一回碰了壁,九十分的事,苏苏再不提了。

林越回到宿舍,把存放旧书本的纸箱又启了封,找到他听这门课的笔记,想看看当年沐子胤是怎么讲的。

厚厚的一本翻完,已经是凌晨,还有半天的时间,什么都来不及。

“师兄,怎么能让爸去听课,你的课那么难听。”

苏苏的电话。

“大人的事,你别操心。”

林越从书桌旁站起来,走到窗边,心绪平静了。

“我也去,好么?”

“这门课你听过了。”

“我可以保护师兄。”

“怎么保护?”

苏苏没词,林越笑了。

“睡吧。”

“那师兄亲我一下。”

“怎么亲?”

苏苏想了想。

“小熊。”

林越快步走出书房,来到卧室,拾起小熊抱枕,在小熊的耳朵尖上使劲亲了一下。

“亲了。”

那边不吭声了,大约是害羞,捂住了被子。

林越对苏苏说了晚安,让他听话,明天别来听他的课。苏苏磨蹭了半天,没答应就挂了,过了五分钟,又补了一条信息,说师兄晚安,晚安,晚安。

听得出来,苏苏开心了好多,也许苏苏的父亲,对他喜欢的人印象还不太坏,林越想。


林越师兄和白李苏苏的八卦,文学系和历史系一向喜闻乐见。难得林越有这么一门课,把两个系凑在一块,苏苏偶尔来听一次,更不得了。一个个望住了门槛,只等林越一踏进来,就哗地起立鼓掌,小战士见了首长似的。

林越在讲台上站一站,瞥见苏苏坐在窗边,把头压得低低的,兀自转身,拾起粉笔写他的鬼画符,等一屋子掌鼓完了,他也写了小半个黑板不知年月的字句。苏苏脸皮薄,得花上半节课,下定了决心,才肯抬头看他。

被这么起哄了两三次,苏苏就不来了。

这天下午,苏苏也没来。期末了,旁听的人不多,林越站在阶梯教室门口,向稀落的座位上望过去,并未找到那么一个,像是苏苏父亲的人。

他走到讲台上,目光又掠过整间教室,把十几个选了课的学生认出来,低头在名册上画了出席记号。

上课钟一响,分发了资料,没有半字寒暄,这一堂课犹如一趟呼啸的列车,一出站,就来不及左顾右盼,只能向前。

林越说,商周两朝的文字,并不是从日常生活中生长出来的。那时,文字只用于记录两类活动,王室的祭祀和占卜。所以最早出现的文字,都和自然、农耕、征伐有关。

他向身后,写下那些古老文字符号的时候,粉笔折了好几次。

林越说,文字流入民间,是缘于王室的衰微。商代末年,少数文字记录已有个人化色彩,不止镌刻于礼器之上,也初见于贵族的酒器和宫室。这种松动,很快为周代初年的集权所制止。

他说资料上有两段文字,相隔一百年,用到的字百分之八十重合,每个字的形态和表意变化不大,记录的内容却完全不同。

林越抄了一段在黑板上,一面写,一面侧过身来,念它的译文。

王,西北方的大雪正在降下,车马不行,音书莫达,远去的征人,再也听不见王的召唤了。
王问,何以祭奠他们?
曰,请献上,王最喜欢的那只小羊。
王说,那就,献上那只小羊罢。

抄下另一段之前,林越匆匆瞥了一眼阶梯教室第一行右边的角落,那个座位空着。

他记得,上一次讲这段卜文,苏苏就坐在那里。苏苏伏在课桌上,目不转睛地望着他,眸子,湿漉漉的,像王最喜欢的小羊。

另一段文字,是一支里巷歌谣。林越惦记他的小羊,心不在焉,把这段译文落下,忘了讲,又没留心听下课钟,等收拾好心绪,第二堂课已近一半。

后来林越讲到,甲骨上的笔画,写到竹木上变成了什么样子,教室尽头有个人轻轻站起来,围上了围巾。

林越不觉一顿。是苏苏的父亲,林越在新年夜,小礼堂的后台见过他一面。

他走出了阶梯教室,走前没有和林越对视,那扇门无声地关上了。有那么一瞬,林越觉得,整间教室只剩他一个人了。

他忘了正在讲的,怔了几秒,又只言片语地想起,独向空了的教室,把课讲下去。

林越依稀想到,苏苏的父亲一走,他也许真的要等待很久。他等了苏苏二十几年,无妨再等几个二十年。可是,他不舍得让苏苏等,他想一下课,就把他的小羊接回家。

那天下课,有人看见林越师兄一个人在讲台上,把黑板擦得像一面镜子。

林越在胡思乱想,他在想怎么汇报,才能让苏苏不胡思乱想。

他想得头疼,一直到了家门口。钥匙一一试过,研究所的,非公开文物收藏室的,导师家的,没等试到对的那一把,门就开了,是苏苏。

和苏苏一块扑出来的,还有好闻的点心味,是学校东门那间小店的面包。

平时,苏苏要是晚上有课,林越就在下课前半小时,买好面包,散步到苏苏上课的楼下等他。

常吃的一种是有馅的,红豆馅在甜牛奶中浸过,小小一块,藏在面包心里。

林越接了苏苏,回去的路上,要掰开面包,把中间那一丁点红豆馅挑出来,给苏苏吃,余下的,就是他自己第二天的早餐。

红豆馅面包的味道,在这个家里,已经好久没闻到了。

“师兄,你和爸说什么了,为什么他送我回来的时候,让我好好听你的话?”

苏苏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话问得人一头雾水。

林越没回答,他把苏苏抱起来,亲在脸上,好像咬了一口香甜的红豆馅面包。

—未完待续—

(讲课的内容多为胡扯,请不要相信XD)

15 Mar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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