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苏】越人歌 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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辞行那日,陵越长跪在紫胤阶前,求师尊收屠苏为门下。

他说屠苏小小年纪,敏悟过人,与徒儿相伴未久,却以旦暮所见,初悉本门之学,若蒙师尊亲传,长大了,修为或在徒儿之上也未可知。

他说屠苏与我,素有同襟之好,师尊于我二人,更是如师如父,愿共继所学,一生侍奉膝下,但望师尊成全。

天色将暮,山中微雨,阁门长闭无言。

红玉听说追云燕七十二人,不日将随少主远行,遂往营中,携去几坛桂花酒,补好几身旧衣裳。这营扎在半山,待她回来,已上灯了。

她见陵越跪在雨中,走去扶起他。怪他不知避雨,还像个孩子。

“屠苏之事,你归来那天,主人已有话了。只是,你若不问,他也教我不必多言,你受了伤,好容易住在山中几日,他怕为这孩子,再把你逼走了。”

两人立在廊下观雨,许久,红玉才道。

“想是师尊不允,罢了。”

陵越轻叹。终是他的执拗,负了师尊一片苦心。

“主人不是不喜欢屠苏。他说屠苏若要拜入门下,只许留在云栖山上,修身奉道,终其一生,不许踏入人间一步,问你可愿意。”

陵越沉吟片时,低头一笑。

“我未上山时,也是个无乡无名的孤儿,师尊待我,却并不曾如此严苛。”

“少主幼时读书习剑如红炉点雪,怎么如今长大了,倒不通透了。”

言罢,红玉也笑了笑,沿廊行去几步,又转身停了停。

“你遇上屠苏是在何时何地,他的身份来历,你当时年少不明白,在边城来去这几年,想必心中已有分晓。”

陵越又扶阑站了一站,山雨就落入了夜。

犹记那一战,是为两国边地相持不下的十二座城池,遇上屠苏的那一座,叫乌城。

夏国之兵那年秋冬连下六城,到了乌城,已是强弩之末,和守城之兵打得伤亡各半,陵越领了援军,携来北方纷飞的大雪,小小的屠苏,站在凋了朱漆的城门下,雪里衣发飞扬的,像是,在等他。

他乘马,从他身旁踏雪而过,一俯身,就把他抱上了马背。

乌去,城空。后来烽烟又烧过几回,城墙下,红蓼花开了,又落。这城夺了,又失了。

那个守城之人,曾是越国良将,似和王室还有姻亲,这是许久以后,陵越从流离的边民口中听说的。

回到谷中,湖那岸的小轩窗里点了灯,陵越沿湖上长堤轻踏过去,门未阖,屠苏蜷坐在槛边,倚住门畔,为等他回来,倦得睡着了。

白天里,屠苏央过好几回,说是和师兄一道去求师尊收留,陵越只道他身子未好,没有应允,让在轩中读书写字。

这夜,他把屠苏抱回轩中,哄在榻上睡稳了,又向书案旁独坐了一会。

案上是屠苏摹的字,厚厚一叠,抄得时断时续,有句无篇,想是心不在焉地,写了一整天。

陵越拣出好看的字句,随手圈画了一遍。起身,轻手轻脚开了箱帘,收拾出屠苏日常穿的衣裳,平素喜读的书册,共巾帕,纸笔,还有木剑,陶偶,件件打点好了搁在案上。又把药材一味一味包好,在纸封上写了药名,捆在一处,以待翌日起行。

他灭了灯,一睡下,屠苏就偎过来,呢喃了一声师兄,似是吵醒了。他吻了他额头,又拍了拍背,屠苏不乱动了,只一双羽睫在清浅的月色中,抖了一抖。

这么睡了一个时辰,屠苏醒了,抬头,见师兄偏头向着窗外,不知睡了没有,就爬起身来看他。

陵越睡不着,他回过头来,抚住屠苏的乌发,又把他压入怀中。

“天还没亮,再睡一会。”

“师尊不答应么?”

屠苏的话,问得怯生生。陵越给他掖好被子,没有回答。

“以后,屠苏不能再叫师兄了么?”

“能的。师兄也是哥哥,什么时候都能叫。”

屠苏听了安下心来,伸手搂住陵越的脖子,不再多问了。

“一直想着,屠苏能有个家,可最终还是……”

陵越握住颈间的手,纤弱,却暖。话没说完,他觉出,怀中之人摇了摇头。

“屠苏和师兄,就是家了。”

“往后,屠苏会有别的家,比云栖山更好的家。”

“屠苏不要别的家。师兄,我不和你下山了,往后就住在山上,读书练剑,等你回来,好么?”

“不好。”

陵越怕答出一个好字,屠苏的病,就一辈子都好不了了。

屠苏半天不敢说话,他从未见过师兄这般不由分说的模样。一榻寂静,屠苏阖上眸子想,方才说不和师兄下山,让师兄伤心了,又想,原来师兄是喜欢他一同下山的,想明白了,心里也就欢喜,唇角忍不住扬了扬。

陵越见了,转过身来向他,抚在颊上,屠苏睁开眼睛。

“屠苏,一个人的一生,总会有一个必须去往的地方,和一个必须找到的人。我若找到了,也愿你能找到。”

“师兄,那你找到了么?”

“找到了,不过,不能告诉你。”

陵越点了点屠苏的鼻子尖。

“那要告诉谁?”

“得等你长大了。”


离山时,雨落尽了。一山白鸟振羽长飞,不远不近,相逐一行车马往山下驿道去。一路上盘桓不绝,半空清唳,好似连营的角声。这光景,已往行军并不曾见。

白鸟相送的,是一驾柏木轩车。

屠苏未谙离别,头一回跟师兄下山,又见了白鸟竞飞之景,心中快活,一直守在车帷边,打起帘子向外张望。把临行时红玉包给他的桂花糕,一小块一小块,都抛与白鸟啄食。

过午,鸟儿飞倦了,栖在道旁林中,车马亦渐行渐远。

屠苏受了风凉,倚在小窗下,一时咳嗽不止。

陵越听了,停住车马,解了身上雁羽披风,挽帘入得车中,与屠苏披在肩头系好,又抚了抚额上,屠苏与他亲近惯了,车中又无旁人,索性扑在他怀里,不许走了。

“师兄,我和你一同乘马,可好?”

“一个人在车里,闷了?”

屠苏生平头一回骑马,便是遇上陵越那日。打小只记得,住在师兄帐下,日夜都是匆忙,可一上了师兄的马背,这路就平平仄仄,绵绵无尽,好像总也走不完似的。屠苏喜欢的,正是这走不完。

“是想师兄了。”

屠苏趴在陵越耳边轻道。

此去路远,陵越是怕屠苏日间倦了,夜间又发惊悸之症,可一听屠苏说想他,却又找不出相劝的话,只道:“你说乘马,那咱们就乘马。”

是时,恰闻驿道上快马蹄疾,一忽儿近了,又缓住。

陵越下了马车,向来路一望,只见两骑青骢,来人皆是内侍打扮,一个是上了年纪的,一个,却是姑娘。

上了年纪的,是夏君内臣,姓常。陵越打小记得,每年清明雨过,他必携来夏君手书,和一封新摘的白茶,托樵夫上山时给紫胤捎去。信,紫胤是不看的,茶烹了,却不饮,只盛上两杯,向院中树下,摆一整天。

后来,陵越担起了宁边之任,朝上与云栖山诸般往来,君命、战报、粮饷,都是这个常公公来交付的。

姑娘叫荷花儿。是屠苏七岁那年上元夜,陵越抱他去看灯市,遇上的一个小小宫婢,因偷溜出宫来玩,同伙伴走散了,见到她时,小姑娘正蹲在街边呜呜地哭。

有雪,屠苏让师兄抱着,一手撑伞,一手搂在脖子上,陵越一俯身,放他下了地,他踏雪跑过去,就把伞撑在小姑娘的头上。

那夜,两个小人共撑一伞,陵越跟在后头,穿过几条街巷,把小姑娘送到宫门下,值夜的宫卫一看她的玉牌,问也不敢问,就领了回去。

小姑娘走时,记下了两个名字,一步一回头,街上又是雪,又是灯,一下落花了眼。陵越没有回头,屠苏站在雪里灯里,撑伞等他,他又把他抱起来,走远了。

过了几年,又逢清明雨后,常公公送来白茶,带着荷花儿,说是在宫里认的孙女。

姑娘十三岁了,陵越好半天才认出她来,想起屠苏终日闷在谷中,无人同他一处玩耍,荷花儿倒是年纪相仿,于是回了山上,领屠苏下来,牵了两个小人的手,在山下集市,逛了一个下午。

从那以后,姑娘每年都往云栖山一趟,一年比一年来得早,一年比一年生得俊俏,来了,必是三人一道去集市上逛一回。

这一日,二人是来送行的。下了马,荷花儿斟上一盏淡酒,捧与陵越饮尽了,又献来一束剑佩,羊脂玉环,缚着簪花如意结,又挽了鹅黄流苏坠,说是宫里嬷嬷教的,佩在身边能保平安。

陵越回身顾了一顾,屠苏正撩起车帘,向他这边望。他说边城打打杀杀的,又是血又是火,平白辜负了这样好手艺。

荷花儿嗔道,那是嫌我手艺还不好,陵越哥哥先收下么,往后再做更好的。

因了儿时相熟,行事更无遮拦,她拽住袖子摇了摇,见陵越不允,就扑上去,偏往剑柄上系,陵越把剑扬得高高的,她够不到,就一面搂在腰上,一面嚷常公公快来帮我。

这么又追又夺闹了半天,陵越瞥见屠苏,倚在车阑上,不时咳嗽,却看得好不快活。


忽闻一阵车马喧哗,只见驿道上尘土飞扬,一纵轻骑奔来,前头一勒缰绳,马儿长嘶,后头一驾两匹白驹拉的轩车,朱窗,翠盖,四角挂琉璃。

来的是兵部林尚书之子林端,他骑在马上一指剑,劈头就道:“陵越,你好大的气派,芙蕖公主亲来送行,竟敢不跪。”

言毕,翻身下马,领一众宫卫下拜,称公主擅自出宫,皇上担心得不得了,您逛累了,就赶紧回罢。

荷花儿吵得正欢喜,让林端这一喝一跪,愣住了。陵越也是一愣。荷花儿看一眼常公公,老内侍一时也没主意,只随众人一同跪拜了。荷花儿一见这光景,小脸红了,眼圈也红了。

这时听见陵越在身后唤她,荷花儿公主。她一回头,陵越正向她执剑一礼,他说我师尊是方外之人,只问苍生,不问君命,我不是朝中之将,不能向你行跪拜之礼。方才冒犯了你,给你赔个不是。

他说以后,荷花儿公主得听父亲的话。

荷花儿听不懂他说的什么,只觉他说话的模样,再不是陵越哥哥,一边抹泪一边跑,头也不回,躲到马车里去了。

公主的马车起行了,林端在马上回身,剜了陵越一眼,陵越看见了,却没放在心上。

他回到车中,把雁羽披风系了系好,接屠苏下车,扶上了马,自己也跨上马背。

“师兄,荷花儿姊姊不能一起去边城么?”

屠苏回了回头问。

“荷花儿姊姊的父亲还在等她回家。”

陵越搂紧了屠苏,在马上一打,马儿就轻踏而行。

这般长亭过了是短亭,一树过了又一树,天黑之前,经过一片小村庄。

有个婆婆在道旁送儿子,她的儿子是一名追云燕,叫赵临的。婆婆说儿子从小只读了几天书,倒是打得一手好架,送去县衙当差,人家不肯要,多亏紫胤先生收留,才有今日的出息。

婆婆无以为谢,临别从臂上挎的竹篮里,扯了一段红头绳赠与陵越,说是保平安的。

当晚,追云燕在林中扎营,陵越打来洗脸水,就着一盏半昏的油灯,让屠苏对水坐下,挽起鬓边青发,向头后梳起,把红头绳缠上,问他喜不喜欢。

屠苏向水中一笑,不说话。陵越问他想的什么,他只说:“师兄收了婆婆的礼物,却不要荷花儿姊姊的,她生气了。”

陵越把手巾浸过水,在屠苏脸上抹了两把,把他一抱,抱到床沿坐下。

“师兄有屠苏了,就不能要荷花儿姊姊的礼物了。”

—未完待续—

04 Mar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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