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文

《人间》下

相拥而眠不久,天光就大亮了。

陵越起时,屠苏正在半梦里,听见师兄披衣下床,以为还在山上,仍是少时光景,他翻了个身,伸手把师兄那一半床榻占去。

陵越见他的样子,应是不疼了,一笑,俯身在颊边亲了一记。

等栉沐毕了,又端回一盆暖水,并手巾,屠苏已醒了,侧卧在榻上,只望他,却不起身。

陵越在床边坐下,半扶半抱了屠苏起来,把手巾在水里浸过,拧干,给他擦了擦脸,和颈。又浸了一回手巾,给他擦手,挽起袖子,从腕上,擦到臂上。

记得初上山那会,屠苏冬日早上怕冷,三催四催不肯起。陵越就是这般,把洗脸水端到跟前,一样一样代劳。

那还是七八岁,屠苏坐在床上,小木偶似的任由师兄摆布,往往衣裳都换好了,还半睡半醒着。

算来也有好几年,没这么诓他起床了。

待要揭开衣衫,擦拭身上,屠苏却觉面上发烫,捉住师兄的手,接过手巾,不肯让他来了。

师弟的身子,陵越早已用怀抱,用指掌,寸寸丈量过,是生平最熟悉的,然而毕竟是大了。陵越这么想,也就由着屠苏,他背向了他,在床畔端坐,待他把手巾递出来,他便浸在水里投了,再递与他。

陵越一面等屠苏梳洗,一面说,我见琴川这里,比昆仑山下的小镇繁华不少,中秋之夕过了,说不定也还有些余兴,午后你身子好点,我们出去走走,可好?

他没回身,只觉屠苏从身后搂住他的腰,下巴压在他肩上,点了点头。


灯市早散了,只余半街烟花烬。也有彩笺,上头写了谜语,想是当时没猜中,不能拿去换笔砚,换灯烛,只好落在地上。

两个人沿街缓缓行来,遇彩笺,就站住一会,看清了上面的字,陵越抬头问,猜的什么,屠苏摇头说不知,便又往前走。

昨夜耗损了气血,屠苏走一会,就觉得气喘吁吁,却谨守着长幼之序,跟在师兄后头,不曾逾越半分。陵越走几步,就回身等等他,见他脸上苍白,心里也不好受。

这么走了半条街,见街边杂货摊上,有个白发老翁,给老妪挑了一支桃花簪子,细细别在鬓边,左瞧右瞧,不住说好看。

老妪的头发也全白了,却是经不住夸,一面举手打老翁,嗔他老不正经,一面在浓浓的皱纹里堆满了笑。

陵越与屠苏从小长在清修之地,都未见过这等市井中的人情味,一时看呆了,直目送老翁一手搀住老妪的手,一手揽在肩上走远。

两人相看一笑,陵越见屠苏有些不支,于是不经意的,一手扶住,一手搂住,把他拥在怀里了,似那老翁老妪模样。

这般相携着,走出了头一步,屠苏低头笑了,脸也红了。

街上人来人往,没有谁朝他们看一眼,好像这很是应当的。

陵越那时也曾有过一念,说不定,他们能这么一直走,走得比那对老翁老妪还要久,还要远。


这一街走完,到了小河边上。

有几只昨夜放的河灯,泊在堤旁,还未漂走,屠苏在下河的台阶上坐下,撩了几捧水,送走了一只,又送走了一只。陵越见他有点快活,心头也是一松,坐在他身畔,帮他撩水。

忽地,河上一阵喧闹,有人,有铃,有鼓,有笙箫,抬头一看,是一条画船上,一台傩戏正开场,是一出状元戏妻。

这出戏,屠苏小时候同师兄下山,在镇上看过一段,戏文听不懂,只记得师兄站在人群里,把他抱得很高。台上一个是戴傩面具的,样子很凶,一个是姑娘,两人一个捉,一个闪,摇曳生姿,煞是好看。

听师兄说,戏里讲的是一个书生,成婚第二天上京赶考,三年后状元及第,荣归故里,在小桥上遇见妻子,竟不认得他。

那回,戏没看完,结局,师兄也没讲,只有一段词,因师兄给他念过,屠苏记得可清楚。

这回隔了水,听不见说话,两个人就坐在岸边,看画船上一举一动,对那几句戏词。

状元说:“小娘子年岁几何,家住什么街巷,可愿与我同车?”

其妻说:“自家有手有脚,做什么和你同车?”

屠苏念了这句,心中好笑,忍不住看了师兄一眼,见师兄只向河上望去,唇角却扬了扬。

状元说:“我见你大家之容,侯门之姿,合该香车宝马,锦衣玉食,莫要让这荆钗布裙辱没了。”

其妻说:“足下有所不知,乡里才俊,良人当数第一,青青陵柏,磊磊涧石,一朝临世,堪为栋梁,三年前上京赶考去了,待他挂彩荣归,当街鸣锣,十里花开,则须封我做个一品……”

这句原是说,则须封我做个一品夫人。要你香车宝马锦衣玉食何用?

可屠苏念到此处,一品,一品了半天,也没说出后边的话。

“一品什么?”陵越笑问。他记得,这一句词又长又快,当真说出来,是掷地有声的,屠苏小时候,可喜欢念这一段,念得脆生生的可好听,如今,却不肯念了。

屠苏只管低头,说:“忘了。”


这一回,这出戏,两个人还是没看到结局。

陵越为屠苏喜欢,向那支傩戏班子,买了个傩面具回来。

当夜在院中戴上面具,走回屋里。

屠苏在案旁,就着青灯抄经。

这经文是师兄教的,从小让他早一遍,晚一遍,边抄边默诵,为的是宁心静气。

屠苏下山也没忘了这规矩,可今日才抄了一半,就让师兄扰住了。

师兄带了面具,一脸凶神恶煞的,在他身畔坐下,凑过来看他,越凑,越是近。

屠苏经不住看,又有点怕,只得把脸转过去了。

谁知那面具又从另一边凑上来,越看,越是喜欢,逼得屠苏直往后退。

屠苏伸手,摸了摸面具,明明青面獠牙的,可看久了,竟也觉出几分温柔,许是这么一会不见,想念面具下那张脸了。

他把面具揭了起来,看见陵越对他笑了。

屠苏又摸了摸师兄的脸,看不见,就想,看见了,就高兴,怎么也看不厌的,好看的脸。

他挨上去,亲了亲师兄。

陵越搂他在怀里,吻住了唇。

吻毕了,屠苏偎在陵越身边,不敢抬头,心头怦怦的好一会,气息才平静下来。

“师兄,那个妻子,后来认出丈夫了么?”

“想来,是认出了的。”

“妻子怎么会认不出丈夫?”

“妻子和丈夫成婚之前,是不认识的。才认识了一天,丈夫就出远门了,又那么久才回来,所以认不得。”

“那丈夫怎么还认得妻子?”

陵越想了想,抬起屠苏的脸,在额上落下一吻。

“因为他记得,妻子的眉心,有一记红印。”

屠苏沉默许久。

“若是妻子认不得丈夫,丈夫也应不认得妻子,才好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心里,不会难受。”

“谁心里难受?”

又是良久不语。

“屠苏心里难受。”

陵越笑了。

“屠苏,那个丈夫见了妻子,是很高兴的,你没看出来么。”


陵越知道,屠苏为什么难过。

屠苏从小就在担心,有一天他会变得不认识师兄,也不认识师尊。

明明是一出谐戏,他却看得好伤心。


师兄,你说,以后会怎样?

我会认得你。


你认不认得我,我都认得你。

—完—


(状元戏妻,其实就是大明宫词里那段皮影戏,名叫踏摇娘,但是因为看不到这出戏本来的戏文,这个故事里的戏文我参考的是陌上桑,不完全是我原创的,在这里注明一下;还有一个地方,就是傩戏,真实的不是这样的,这是我瞎编的XD

02 Jan 2015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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