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苏】烟雨(下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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陵越奉掌教真人之命,与芙蕖许为婚约的消息,一时传遍了天墉城。
这天,恰是屠苏打扫天阶的日子。
雨下不停,一阶落叶扫也扫不完,忽听鸟羽扑簌声,抬头看时,已是天色向晚,有一只白鸟在半空里盘桓不去。
是阿翔。
那是屠苏上山那年,陵越怕他在后山没个说话的人,从大雪天里捧回来的海东青。
小家伙初来时可会啄人,见屠苏不怕它,且和它无话不说,还喂它五花肉吃,也日渐依人了。
陵越不在时,阿翔就成了信使。有时是往前殿,有时是到村落里,一天须飞十个八个来回,屠苏信上也没别的话,无非两个字,师兄。
陵越见了信,知是后山有人念他,催他早归,回信也言简意赅,只两个字,屠苏。
有一回他往栖霞观,代掌教真人传道,去得远,日子亦久,阿翔飞了一日一夜。
信一展开,但见满纸小字,师兄,师兄,师兄,端端正正写了几十个。
陵越心下好笑,提笔略一思忖,落了两个字,苏苏。
他却不知,后来屠苏见信,一瞥这两字,心头一跳,蓦地飞红了小脸,阖上信,再不敢看。
那一回陵越归来,已是隔天深夜,屠苏睡熟了,待他更衣上床,屠苏于梦中偎过来,他才知觉,屠苏手里仍攥着那信,手心都是汗。
陵越与芙蕖的传言,阿翔也听见了,它不明白嫁娶是什么,它单知道,屠苏不快活。
阿翔在林子里飞了一天,从树梢叶末,向天阶上的屠苏打望。
午后落了雨,打湿了羽毛,阿翔飞不动了,肚子又饿,屠苏一抬手,它就栖在他腕上,动都不想动了。
上山,入夜。雨还在下。
伙房掌灯了,屠苏给阿翔找吃的,听见廊下有几个师兄弟闲话。
“你说,芙蕖若嫁了,咱们叫她什么?”
“叫一声师嫂吧,总觉得怪别扭,昨个还是师妹呢。”
“师嫂?那是百里屠苏叫的,轮不到你们几个。”
“你这话说的,可真酸。”
“我怎么了?谁不知道,大师兄眼里就屠苏一个。”
“有什么可愁的,横竖还叫师妹就完了。”
“就是,这事,连愁也轮不到咱们。”
几个人说笑一回,脚步渐远。
这晚,屠苏生平第一次喝酒。
案上青梅酒,是为巡山守夜的弟子御寒之用,平素只因师兄从不饮酒,故而屠苏也不喝,冷了,就抬头望一望剑阁的灯火。
师兄喜欢剑阁,日落之后,剑阁上的每一柄剑,都是一个故事,他在阁中拭剑,抄诗,回到宿处,临睡坐在床边,一字一句念给屠苏听。
唯愿当歌对酒时,明月长照金樽里。
那是第一次,屠苏明白了一句诗的意思。
明白了,就有点难过。
是夜无月。衣衫在打扫天阶时淋湿了,夜风一吹,遍体生寒。
他执起一小坛酒,仰头,尝了一口,立时呛了出来。
师兄弟都说,天墉城的青梅酒,比山下铺子的酸梅汤还好喝。骗人。
又尝了一口,皱眉咽下去,那滋味不知是疼,还是烫。原来古人说的酒能忘忧,不过是让心里的苦,难受到喉咙里罢了。
屠苏放下酒,只觉头昏,胃也疼了。
回了后山,师兄不在。
灯却点上了,一室清亮,案上一碗白粥一碟小菜,半温。
屋子空荡荡的,屠苏立了片时,左右不是,转身跨出门槛,就倚在廊下,抱膝坐了,一对眸子直往雨夜里望去。
许是酒的缘故,不一会,竟抬不起眼来了。
风来,把雨吹尽。
屠苏隐约觉得,有人把他抱起来,很轻,目光照在他脸上,很暖。他索性偎住那个怀抱,不肯醒了。
他做了一个梦。
梦见小时候,初次和师兄下山,路过一场婚礼。新娘子一身红彩,让新郎抱过了门槛,屠苏头一回见,惊奇不已。
那天,屠苏和陵越并立在街市上,屠苏的手牵在陵越手里,他扬头望他,恰也是他低头望他,身边的陌生人,来往不停,两人就在这喧闹之中,相看一笑,什么话都没说。
回去之后,此事再也未提,可是,两人都没忘。
记不得是多久以后,有一回屠苏和人怄了气,急匆匆跑回后山躲清静,陵越劝他不好,追到门口,使劲儿拉了他一把,不待屠苏站稳,一俯身,把他打横抱了起来。
这么抱着,一步一步穿过廊下,迈过门槛,一直走到床边,才肯放他下地。屠苏惊得话都不会说了,哪还记得和谁怄什么气。
嫁娶之事,屠苏和阿翔一样不懂,他单知道,以后,师兄也会抱芙蕖师姐过门槛。而且,这一回,是真的了。
屠苏翻了个身,像往常一样,摸了摸身边榻上,是空的。有人欠身过来,握他的手。
屠苏醒了,师兄坐在床头,平静地看他。
“怎么醒了?”
“师兄怎么不睡?”
声音是哑的,喉咙里像仍有青梅酒在灼。
陵越抚上屠苏额头,还是烫,一点汗迹都没有,是在夜风里受了凉。平日里可没这么弱不禁风,他一要走,他就病了,让人放心不下。
“睡了,不就看不见你了?”
屠苏听了,有点想笑,却笑不出来。
“师兄真的会娶芙蕖师姐么?”
因了酒力,话也说得直白。
“师兄娶了芙蕖师姐,还和屠苏说悄悄话么?屠苏能每天来看师兄么?若是,不能来了,让阿翔每天给师兄送信,行么?”
陵越听得心疼,手指在屠苏苍白的唇上点了一下,不许他再说了。
“师兄怎么都是你的师兄。”
“师兄怎么都是师兄,却不是我的。”
也不知怎的,说到这,竟不小心落下泪来。
“胡说。”
陵越捧在他颊边,用拇指拭去那滴眼泪,又抓过他的手,覆在自己颊上。
眼睛,鼻子,嘴巴,耳朵,他的手和着屠苏的,一边这样念,一边抚过去,最后握在怀里,落到心口上。
“你自己说,师兄有什么不是你的?”
屠苏一时也不会答,心里仍未释然,一急,就咳嗽起来。
“师兄若不是师兄多好。”
“你说是什么,就是什么。”
“那师兄也能娶我么?”
陵越愣了一瞬,忽然笑出来。
“师兄不是早就娶你了?你忘了?”
屠苏自知问得无礼,却不料师兄这般答他,心里滋味还来不及尝,眼角的泪痕也未干,就笑了。
“那师兄娶了我,还是师兄么?”
一寸放不开,半分舍不得,原来他也是这般心思。陵越本以为屠苏不懂,原来懂的。
“自然还是。”
陵越那时便已知道,这私心杂念是绝不了了。
那夜过得恁长,仿佛有一辈子。
陵越侧卧在榻上,一直看屠苏,屠苏也一直看他,看累了,就迷糊地睡去,陵越舍不得睡,他心里有好多话,却都觉得不可说。
破晓前一瞬,是无尽的欢喜,破晓后一瞬,是无尽的担心。
一夜,怎会这样的长,一辈子,又如何竟这样的短。
陵越上了思过崖,没有和屠苏道别,他们在很久以后,也依然未学会如何同彼此道别。
屠苏在苍白天光照入红尘的一刹那,抬起眸子,平和了悟,那便是一夜长大。
当时陵越一心只怕掌教真人将屠苏逐下山去,不想过了两年,屠苏终于还是孤身一人下山,之后的故事,都写在书上,此前种种,却只能留在两人心里。
回忆起来,除了那般过家家似的说话,一生竟没给过彼此一句像样的誓言。
只因藏在心里的,许他红烛,许他白发,许他所有无家可归的烟雨年华,和他们后来所面对的,浩荡的生命,和无涯的时间相比,都太微小,太不足道。
唯一怀抱的,不过是少年时那一丁点彼此相依偎的记忆,那么薄,那么轻,却又那么满,仿佛一瞬,就是一世了。
—完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