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苏】越人歌 2

(一不小心就隔了半个月,放个链接在这里 越人歌 1

雁来谷就和陵越下山时一样,那苍芦白水,鸟去云回,那云泊湖上烟岚,湖岸青轩,都像等他回来似的,一点没变。

这一日屠苏在湖上练剑,陵越在支起的竹窗下,独对一湖芦花飞白,低头以一柄短匕刻一支木簪。

那是南国的梧桐木,手艺是边城里巷的老艺人教的,他初学,力道拿不准,一路上刻断了几支,才稍有小成,这一支,刻的是燕燕于飞。

抬头,恰见屠苏在芦花荡里,一刹那挽剑回眸向他,长身点水,青发挟风,宛然已有出世之姿。

师尊素有严令,这剑法不许私授。

昔时在营中,屠苏不和人说话,目之所见尽是边地流徙之民,生离死别之事,性子更是八九岁少年不应有的沉静。

唯是看陵越练剑时,眸子里才悄然透出一抹快乐的光。陵越是以不相避讳,为哄他喜欢,也肯把这剑法,一招一式教与他。

上山之后有一日,紫胤远远看见屠苏习剑。

雁来谷桃花开尽,晴光方好,那孩子一身素衣短打,持剑立于云泊湖岸,风从剑起,出招尚还没什么力道,只是那一转头一侧身,顾盼之间,竟像足了陵越少时学剑的模样。

这般光景,紫胤明知徒儿破了规矩,却也不忍责罚。

后来,陵越下山一去冬春不归,屠苏心里念着他,剑也练得勤,身上的功夫,就这么一日千里。

陵越临窗望了许久,怕屠苏分心,把一抹浅笑垂眸掩住,再不看他。

他吹开簪上木屑,心事还在屠苏身上,方才见他芦花如雪里剑光明灭,衣发纷然的模样,竟是归鸟不能喻其轻,回风不能出其快,若师尊知他是这般,想不认他为门下,却是不能了。

 

屠苏平日在谷中,只与飞鸟游鱼为伴,不知何为寂寞,可师兄一回来,他练了个把时辰剑,却觉得闷了。

他存心扰师兄清静,踏在芦苇梢上,借力跃在半空,舒臂回身,卷起一襟芦花,连人带剑,向那一方竹窗荡过去。这一招,叫做一剑天下寒。

陵越抬了抬眼,一窗白茫茫的,不见了湖光草色,风声亦止,于那一瞬万物静息之中,金石之音乍起,屠苏的剑,从纷飞的芦花白里,透出一线青芒,直逼窗前。

未见陵越有何计较,只见窗上一卷竹帘,蓦地轰然垂落,窗外芦花一振,飞散开去。

竹帘还未落定,屠苏出剑一挑,岂料帘中有诈,却是陵越执案上半盏清茶,拂袖泼了出来,腕上注了三分内力,杯水如刀,屠苏回剑,后仰,那水刃就擦着他鼻尖掠过。

水落去,凉意不散,屠苏横空翻出廊外,方才那一避,已是内息有滞,身法一破,立时失了平衡,跌入湖里。

陵越出手留了分寸,料屠苏应有转圜之计,但隔帘听得水声,却不免担心,匆匆步出轩外,扶阑一望,但见湖上涟漪四起,芦苇轻摇,只不见人影。

他心中一沉,轻身一纵,就扑入水中。

很多年后,屠苏依然记得那时的光景,入水三尺,已冷到了骨头里,水草缠在腕上,一个劲儿把他拽下去,他并未挣扎,他知道,有个人,一定会来找他。

水面上白花花的,漂的不知是芦花还是日色,晃得人睁不开眼,陵越就从那片斑驳的光里,像一支箭一样冲下来,把屠苏捞在怀里,提了一口气,拥住他,一举旋出水面。

青草堤上静了片时,陵越俯在屠苏身侧,不唤他,只细细端详。

有一滴水,从陵越的发梢滑下来,落在屠苏唇上,屠苏才扬眸,无心无迹地向陵越眼里望去。这时方觉冷了,忍不住别过头,打了个喷嚏。

就如同儿时一般,陵越一笑,横抱起他往轩中去了。


屠苏换了干净衣衫,走出青轩,已是余晖落落。

陵越立在一岸浅草中,等屠苏来了,教他在湖边坐下,映水梳过他的一头青发。那长发,已然及腰了。

屠苏向水远目,半壁火烧云,映得云泊湖水瞬息青红万变,湖上白鸟低飞,好似浴火的凤凰一般。他忽道:“师兄,我几时,能和你一起回边城?”

陵越挽起他额边几缕长发,以那支梧桐木簪,斜簪住。问道:“你在山上,过得不好?”

“我很好。”屠苏低头答,停了片刻,又道:“只是,见不到你。”

终还是儿时心性,陵越也不知是忧是喜,从身后一搂,凑在他耳边,低声轻道:“往后,我常回来就是。”

屠苏犹豫了片时,偏过头,侧望他,缓缓道:“我又梦见那个地方了。”

陵越的眸子一瞬,闪过一抹复杂。

在边城初遇屠苏时,只因他不说话,连名字也无从知晓,陵越见他随身的一方素帕上,绣了几叶屠苏草,从此便唤他屠苏。

此后三年时光,屠苏更是守口如瓶,初和陵越说话,他问他名字、故乡,竟都不记得了。

陵越念及那几年为平复他的惊悸之症,药石不辍,只怕久之药力反噬,伤着他,见他一夜能得二三时辰安稳,也就不再用药。

屠苏睡不稳时,陵越就以内力,彻夜暖着他手心几处穴位,是为补足心阳之法,不想竟比药效还好。

又过一二年,屠苏一夜一夜,只梦见一个地方,白阑青瓦,小楼深巷,有檐铃,有风灯,后来,有了长阶,一望不尽,有了回廊,走也走不完,只是,始终没有一个人,一座空城。

他初做这个梦,深夜蓦然惊觉,哑声唤了师兄,才记起他是在山上,陵越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城。

醒来只觉手足僵冷,衣衫湿透,有不知名的疼,和无缘无故的难过,从心头一直爬到指尖。屠苏不知那是谁的疼,谁的难过,为何要加在他身上,也不知那疼,那难过,到底为了什么。

那年陵越归来时,是个夏末,他只觉屠苏形容清减,却不知何故,至中夜,见屠苏在睡梦中缚住心口,唇色青白,冷汗涔涔的样子,才知他是陈疾复作。

那旧药方却不敢再用,他问屠苏是如何病的,屠苏无从说起,只把梦中所见,一一在纸上画了与他看。

陵越再往边城时,便随身带上这画,重回他与屠苏初遇那座城池。当年城中百姓为避战乱,皆已迁居,只打听到一位长者,仍在城中陋巷隐居。

陵越访了几回,才见得长者一面,问画中是什么所在,老人家只一瞥,即道不是寻常人家,再问,却缄口不语了。

多年以后,待尘埃落定,陵越忆及此事,才觉当时心中,竟存了一缕妄念,为屠苏在他身边多待些时日,他只怕老者真个道出画中所在。

那一回寻访无果,陵越心中释然,却不自知。他只想着,若屠苏能留一辈子,这一辈子的疼,他都替他受了,也是极好的。

可他毕竟不能替他。

屠苏在梦里梦外,渐渐明白那疼,那难过,原就是他应当承受的,只因遇见陵越,让他偷得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,忘了不能忘的,这痛楚来时,才这般摧枯拉朽。

这,便是长大。

屠苏伏在陵越膝上,向湖水望着,静待暮光尽了,才道:“等我想起那个地方,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了。”

陵越抚在屠苏发上,在渐向他阖来的夜色中,莞尔无言。他道:“能陪你多久,就陪你多久。”

19 Aug 2014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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